我在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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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二十四节气歌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春天里故事多。

1977年的立春很急躁,早了春节有半个月。

村里到处是防震棚。腊月里,人们忙活着过年,防震的事靠边放了。

天寒地冷,加上风雪,当初搭建防震棚就简陋的人家,冒险搬回家住了。

那些搭建结实,尤其就在自家院落里的人家,一直住在防震棚里。锅碗瓢盆,水缸炭炉煤油灯,油盐酱醋,小狗小猫,一应俱全,俨然多了一个温暖的新家。

他们还早早贴上了春联和萝卜钱。萝卜钱在风中摇曳,如蝴蝶翩翩起舞,一眼望去,五颜六色,喜气洋洋。

春节过后,有些人家干脆把防震棚拆了,秫秸杆子烧火做饭,塑料薄膜则留起来还有用处。

我们村子位于北山坡,特别朝阳,春萌草动,苦菜早泛绿。有人已经挎起筐,漫山遍野挖苦菜。

村后公路两旁规则地栽着白杨树,春风里白杨花蠕蠕拉长。有人爬到树上折断树枝,不能爬树的,搬起大石块撞击树干,脆弱的白杨花纷纷扬扬震落下来。

那时各家粮食都很紧紧巴巴,苦菜,荠菜,溜溜嘴,白杨花……都可以採来充饥。

村东草茬峪,公路上面有一片舒缓的草坡。在那面山坡上,春天谷雨之后,我们掀蝎子,夏天三伏天捉蝈蝈,雨后找山山牛,秋天草丛里寻牛蚂蚱。

那年春天,对面村子联中的大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山坡上,到处拉线,砸好木橛子,沿着标记挖横七竖八的小壕沟。然后到周围搬运薄石板,认认真真地填铺在挖好的壕沟上,最后把搅拌均匀的石灰水泼洒在石板上,等石灰干了,露出了五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除了在山坡上写字,那些孩子还在河对面村子边残留的圩子墙上,扎起高高的木架子,用石灰水写出来“大干快上,多快好省!”

在我们村东的公路下面的悬崖峭壁上,他们写了“工业学大庆”。那悬崖很高,他们是怎么写上去的我一直没有搞清楚。

南山的几棵大杏树开花了,仿佛一团雪。

当高高的南山顶的最后一抹残雪终于融化了时候,村前小河里水涨了一截,桃红柳绿,小燕子飞回来。

桃花开,杏花败,接下来李子又要开花来。

在瓦罐里或者门口隐蔽的角落里,埋上从葫芦头里倒出的向日葵饱满的种子。向日葵在我们那里又叫朝阳花。

几天后,朝阳花的种子发芽,顶着壳两片厚实的子叶先钻出来,随后是白嫩的茎。

最糟心的是遇上狡猾的坏老鼠,它会咬破葫芦头把种子咬碎,所以葫芦头要挂在房梁上,屋檐下。

即使种子埋在了瓦罐的土里,瓦罐也要放在老鼠寻不到够不着的地方,有时老鼠会把种子从土里扒拉出来咬碎。

等苗儿壮实了,移栽在家门口,磨道旁,这时又招来春天里刚买的小鸡的青睐。很多时候,朝阳花的头会被好奇地小鸡啄下了头。

花儿次第开放,争奇斗艳。

清明节跟着大人去上坟。在先人的坟头添土,插上松枝柳条。

寒食节要煮鸡蛋鸭蛋。我们从货郎那里买来各色染料,把它们染成红的,绿的,紫的 ,比谁家的鸭蛋大。好几家在院子里扎了秋千,队里的大场院里还扎了一个转圈的秋千。

小孩子荡秋千荡得很高,高过来地震棚,脚尖差点够着屋檐下的燕子窝和串串鹅黄嫩绿的榆钱枝。

难得孩子们玩得开心,咯咯的笑声不绝于耳,招呼来更多的孩子。

春风夏雨。

夏天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那时我家四周都是地,有自留地,也有生产队里的地。还有就是我家东面是一片花椒林子,林子里夹杂着十几棵侧柏,夜间有夜猫子飞到树上瞎叫,我们就用石头把它们撵走。

最大的侧柏下面平地里是民兵队长家,他家有四个孩子。他家二闺女叫巧麦,和我同岁,经常沿着花椒树里那条蜿蜒的小路来我家找我玩。

有时一大早,她就在家大门口喊我。我们迎着朝阳,沿着我家东面细长的谷子地一直走到“农业学大寨”那片山坡上。那里有两棵柿子树。浑圆的那棵是水柿,嶙峋的那棵是牛心柿。

柿子花开的时候,我们把纷纷落下的柿子花用麻线串成一长串带回家,我们还看辛勤的蜜蜂嘤嘤嗡嗡在来来回回采蜜。

蜜蜂蛰了我的脖子,我疼的直哭。巧麦对我说:“你可不能哭,过了麦季,咱们就上学了。你哭,老师不会要你的。”

于是,我真的不哭了。

我们村的小学校位于村子中间,一排大瓦屋。奶奶习惯叫学屋。那里有一个乒乓球台,一个沙坑。平常有叮叮当当的铃声。快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学生们唱歌演节目。有时还在院子里做游戏:猫捉老鼠,贴烧饼,接力跑。

听到校园里欢声笑语,我们就跑去看热闹,调皮的学生被罚站。

我知道自己迟早要上学,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但又怕自己会犯错误被老师罚站。

入学后,每天要早起上学,要穿着干净,洗手洗脸……有很多规矩。

上学了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到河里水汪里游泳,捉鱼抠螃蟹;不能在麦田里撵兔子;不能偷偷地扯了麦穗火上燎,然后在簸箕里搓,簸去麦壳,吃得嘴上黑乎乎的。

麦子拔节抽穗的时候,小学校的老师就到各家动员登记上学的孩子。

麦梢儿黄,把学上。

我家有一个废弃不用的摊煎饼的小铁鏊,小哥哥在上面用粉笔教会了我写0123456789。

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那时学校有麦假。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到田间地头送水拾麦穗,帮助生产队搞好以夏收、夏种、夏管为主的“三夏生产”。

麦假10天左右,等开学了,新的小学生就入学了。

那是复式班,大教室有一、二、三年级。

总共发了两本。语文书有毛主席和华主席像,有毛主席语录。二年级的背乘法口诀,三年级的背诵《为人民服务》,还有《愚公移山》。数学课要自己带算盘,噼里啪啦,有些孩子总是胡乱拨拉。

那时,低年级用铅笔,到了三年级才有钢笔。钢笔后面有个皮囊,配套的有一瓶墨水。把钢笔插进墨水瓶里,一捏皮囊,松手,墨水就吸上来了。用完了,再捏再吸。钢笔有时会漏水,我们叫它“拉肚子”,弄得满手,甚至满脸是墨水,像只小花猫。

那时钢笔本子是稀罕物。考试发奖品钢笔是一等奖,本子是二等奖。钢笔帽子有拧的和直接拔的两种,拔笔是最高级的。

用的最多的是石板和石笔。石板是到村南面一条深沟里找寻的,那是褐色的,层层挤压在一起的薄石层。选定了,就拿到河里去磨光滑。然后到村西一队场院下面挖一种白色的石条当石笔。

太阳越来越毒辣 。校园西边有几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时候,上面爬满了蝉,蝉声大作。

入伏了,午休时间长了。男孩子趁晌午钻进河里爽快,胆大的跳进池子里游泳。

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下河危险,那些熊孩子还是向外溜。于是,老师让他们集中到学校午休。

有的睡桌子,有的并排两根凳子,还有的从家里拿块麻袋片子,老师安排学生干部轮流值班。这样,学生不仅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也省得师长操心了。

那时勤工俭学。学校里有大队里划给一亩三分地,我们在地里种玉米,栽地瓜,还喂了一头猪。我们轮流拔草喂猪。

赶上收花椒的季节,大队划给一片花椒让老师带着学生自己收,自己晒,自己卖,顶了办公经费。

现在想来,我们还集体上山掀过蝎子,采过松斗,种过蓖麻,刨过草药……这叫劳动作业。

三春不如一秋忙。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农忙的季节。

那时暑假叫伏假。寒假叫年假。

除了寒暑假,还多出麦假和秋假。

至于具体怎么放的,我问了很多当年人,说法各一。各地方农时不一样,大概各个学区因地制宜了,拆开来放了。

麦假一般10天左右,比较短。秋假比较长,长达一个多月。

“秋假”一般是秋收时节,庄稼成熟的时候。

秋收秋种,玉米、高粱、大豆、地瓜赶着趟成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不仅将它们颗粒归仓,而且收获完了,还要翻耕土地,及时将冬小麦在寒露前后播进去。错过了节气,会影响小麦的长势而减产。

后来学制改革,为提升教育质量,尤其进入80年代实行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生产队解散,麦假和秋假逐步取消了。但农村学校,偶尔机动灵活放假还是有的。

秋假作业是语文抄写生字表,数学做复习题,要求写在自己买的本子上。后来,记得到了三年级才有了《寒假生活》《暑假生活》,比我们的课本开本大,语文和数学混编。图文并茂,有猜谜语,外国的故事,找出图画里的错误,就连那数学的应用题也是饶有兴趣的故事。

小小一本书,内容有无穷。

那才是真正的不会卷的假期生活,开阔了我们这些闭塞地区孩子的眼界。

后来,它们改名《寒假作业》《暑假作业》了,逐渐枯燥起来。

秋假回来要考试。考试每人发一张白纸答卷。老师把我们集中到教室外面站队等着,他把自己在教室里往黑板上抄写题目。三个年级题目写不开,还增加了一个小黑板。

语文有听写,有默写课文,注拼音,数学主要是算式,我们在纸上认真抄题作答。那时考试严肃认真,既紧张又有趣。

老师在教室的墙上设计了一个力争上游的活动。给每个人的设计一张小名片,根据考试和表现,把名片钉在上中下三个区域。

学校里,似乎比以前重视文化学习了。先前红小兵演节目,写标语,上街上喊口号的事越来越少了。二年级的时候,红小兵改称少先队员了。

秋后夜长。老师给我们布置夜间作业,后来又叫家庭作业。

时常孩子们一起捉迷藏疯玩,忘了做作业。有时村里或者邻村来了放电影的,更是忘了作业。老师就让我们提着煤油灯到学校里做作业。

老师还开办夜校,给村里没文化的扫盲。大队的汽灯挂在教室里,亮堂堂的,热热闹闹。

深秋,柿子树上叶子纷纷落下。我们挎着筐到山上拾枝条,然后送到村口碾边王婆婆家的饭屋里。王婆婆是烈属,他的一个儿子在解放战争时期牺牲了,我们村唯一的一位烈士。

我们过冬需要上山砍树。林业队的老爷爷领我们进了山林,指给我们砍哪几棵歪脖的槐树和半死不活的侧柏。

砍倒树,大卸八块,连抬加拖,运到学校,劈成长条,晒干垛在了教室后面的角落里。

我们还到学校那块地里刨土,搀进麦糠碎草,从山下河里抬水,和出稀泥,然后用模子脱出土坯。

等土坯干了,运回学校。等天冷了,就用它们把窗户堵上挡风。

冰天雪地。

我们严阵以待。

等到北风吹,雪花飘的时候,我们在昏暗教室里跺脚搓手御寒,最后噼里啪啦烤火取暖。

拨乱须反正。冬天看电影,《小兵张嘎》、《东方红》、《洪湖赤卫队》……这几个片子看了无数遍,光盼着放个新片子。

好在老师经常给我们开设了阅读课。所谓阅读,就是老师给我们读《故事会》,老师用勤工俭学的钱订的。另外,还有《中国少年报》,《动脑筋爷爷》,《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一些小画书。

有一回,老师给我们从报纸上给我们读数学家陈景润的故事,说他走在路上读书,聚精会神,脑袋撞到了树上……

老师说今后上大学要考试,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告诉我们到寒假学区里要抽考组织统一的期末考试,要我们刻苦学习,力争上游。

教室的右侧贴着马克思的一段话: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我们村河对面有一个脚略有点跛的青年叫常青,隔几天提着一个没有瓶子到我们村的供销社里打煤油。他和我们老师是认识,每回走到我们教室后面的窗户口,都会和我们老师聊几句。

老师告诉我们常青上学的时候学习很好。由于他爷爷是大地主,所以不能推荐上大学。他正抓紧复习,一定要考大学。他每天点灯熬一瓶油,有一次,还把头发烧了。借机老师给我们讲头悬梁锥刺股,李白铁杵磨成针,囊萤映雪,等等。

俗话说:麦子要长好,冬灌少不了。

那一年我们大队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村后水渠修成了,水到渠成,很多麦田可以浇上一遍水,村里人为来年枕着馒头睡幸福地憧憬着。

我们仿佛地里的麦子,不断地被浇灌,乐呵呵地蓄势待发。

那一年大雪节气这一天,真的下了一场大雪。

我们在学校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堆了大雪人,雪人倚着树干,如同我们乐呵呵地不知疲倦地学习。

大雪大雪,来年雨不缺。村里的人对未来更加寄予了厚望,相信国泰民安。

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常青去打煤油了,后来听老师说,他到公社参加高考了。那一年大雪后的阳历12月9日到10日,山东各地高考。

根据有关资料:1977全国约570万青年参加高考,27.3万人被录取。

我们的语文还没有学完,在赶进度,好在有几篇课文直接删除不用学了,其中一篇是《妹妹画了一个大火把》,好像烧孔老二什么的。

老师告诉我们,今后还有好多字要用简化字了,以后语文可能越来越好学了。

腊八过后没几天是二十四节气的大寒。

大寒大寒,又是一年。

就大寒前后,我们一年级进行了统一考试,我的语文考了100分,语文最后一个题目是默写一篇《小小针线包》的课文。原文大概是这样的,好像还是一首儿歌:

小小针线包,革命传家宝。当年红军爬雪山,用它补棉袄。

小小针线包,革命传家宝。解放军叔叔随身带,缝补鞋和帽。

我们小朋友,接过传家宝 。艰苦奋斗好传统,永远要记牢。

1978年春,常青去上大学了。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2025年1月2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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