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杭城，雨水总是说来就来，尤其是在午后，明明上一秒还阴着，和言彬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发现雨水噼啦啪啦的打在了玻璃上，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言彬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店门被推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挺着孕肚的女人有些狼狈匆忙的进来，试图用提满购物袋的手擦拭脸上的雨水，动作看着有些吃力。看来是没有伞进来躲雨的路人，任暖迎了上去给她递了一盒纸巾。女人有些惊讶的抬头，然后惊喜的喊了出来：“暖暖！”暖暖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的人是以前杂志社的同事菲菲。杂志社倒闭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没想到这么巧居然还能再相遇，自然是要叙叙旧的。

　　任暖让菲菲先去二楼坐着，她和言彬交代了声有朋友来了，然后端了杯热牛奶也上楼了。此刻二楼没有其他客人，两个人也就自在的畅言了起来。

　　“真没想到随便找个躲雨的地方，居然就遇见了你，真是太巧了。”

　　“是啊，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没想到再见你已经要当妈妈了，几个月啦？”

　　“5个月了。其实杂志社散之前就怀上了，但是还没多久，想等胎稳定了再说。谁知道后来杂志社就没了，我怀着孕肯定也找不到工作，就干脆安心在家待产了。你呢，过得怎么样？你现在是在这家书店上班吗？”

　　“是啊。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向往在书店工作，甚至幻想过自己开一家书店，谁知道失业后倒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如愿了。只是现在才知道书店的工作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纯粹美好，你看看我这手好几道搬书划的口子。但是你知道吗？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

　　“我知道的，你一直很喜欢书，我还记得我们刚进杂志社的时候，有一次你说过，你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家书店，而书店里面会摆着你写的书。如果这个梦想太难，那拥有一家书店、或者写一本书，都是人间理想。”

　　“我居然说过这种话吗？那个时候还真是天真啊，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妄想的勇气了。你呢，怀孕后不用上班的日子过的还开心吗？记得以前在杂志社，你总说不想上班只想躺平，现在应该有很多时间躺平吧，还快乐吗？”

　　菲怔了怔，神情有些苦涩的说：“好像很久没有人问过我快不快乐了。”

　　暖有些讶异于她的反应，担心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怀孕后我好像做什么、吃什么、甚至买什么都随不了自己，他们都跟我说，你要怎样怎样，不能怎样怎样，才是对宝宝好。你已经是个妈妈了，不能那么任性只想着自己了，做什么都要多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考虑。

　　而我愿不愿意、开不开心好像并没有人在意，我唯一的价值似乎就是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然后做好能照顾好宝宝的妈妈，他们还跟我说以后都不要出去工作了，就专心在家带孩子吧。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有些讨厌这个孩子，如果没有它，我还是那个自由自在、被父母、被老公宠着的小女孩，而不用去做一个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的妈妈，我连花都养不好，又怎么能养好一个孩子呢？我当不好妈妈的。”

　　说着说着，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委屈又伤心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任暖有些心疼的看着她，猜想她大概不曾和身边的人倾诉过这些，心里想必攒了不少委屈吧。任暖犹豫良久要不要去抱抱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把桌上的纸巾往她那推了推，然后开口道：“你不是讨厌这个孩子，你只是害怕而已。讨厌它会给它买这么多东西吗？你购物袋这些不都是宝宝的东西吗？你以后啊，会慢慢成长为一个好妈妈的。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天生就知道怎么当好妈妈呢？不要害怕，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学习而已。

　　你记不记得，以前刚进杂志社的时候，我们还是连‘得地的’都老搞错的校对，被老师不知批了多少次，后来不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责编了吗？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是我觉得当妈妈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吧。而且啊，就算你做的没有那么好，你的孩子也一定还是很爱你的，因为你是全世界仅此一个的妈妈呀。以后多了一个无条件爱你的人，不是很好吗？”

　　“你果然还是那么角度新奇，别人都告诉我要好好爱孩子，只有你告诉我孩子会好好爱我。不过听完你这些话，我感觉好多了。对了，你有没有好的育儿书推荐啊，为了不辜负我的宝宝对我的爱，我也要努力学习做一个好妈妈了。”

　　“嗯…这倒是难倒我了，我没有关注过育儿书诶，而且任性的老板也不卖育儿、金融、教材这些他不感兴趣的书。不过我可以帮你找找看，你给我留个地址吧，等我找到了寄给你。”

　　两人聊着聊着，到了放学的点，店里多了很多小客人，菲菲不想打扰任暖太久，准备告辞了，任暖把她送出门后，言彬问她：“那是什么朋友啊，我还没见过你和谁聊这么久。”

　　任暖说：“以前杂志社的同事，杂志社散了我们就没见过了。”

　　“你以前在杂志社工作？”言彬有些惊讶的问道。

　　“啊，你不知道吗？”任暖也有些惊讶。

　　“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没有和我说过。”言彬有些没好气的说到。

　　任暖这才意识到，言彬真的没有问过她的过往经历，就把她招进来了。

　　她想到和言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是在书店。那是伊潇文离开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在湖边散步，看着来来往往牵着手的情侣，脑袋又不受控的想到伊潇文，眼泪又毫无预兆的流了出来。不想被路人发现异样，她干脆停了下来，面靠湖岸平复心情，停留了良久。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那是我看好的位置，如果你还没想好要不要跳的话，能不能先让一让。”

　　任暖受惊的回过头，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抽烟的言彬，像一个被困在黑暗中的影子。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只是平静的告诉他：“我没有要自杀，我也不会自杀的，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呢。”

　　言彬苦笑着说道：“怎么我就找不到一件想做的事呢。你想做什么？”

　　任暖觉得眼前的人似乎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悲伤到即使是最异想天开的笑话都不可能逗笑他，所以她不在意的告诉了这个陌生人：“我想开家书店。”然后她就走了。

　　他在身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书店？”

　　本不想再搭理他的任暖想了想，还是转身告诉他：“因为有书相伴的时候，永远不会觉得孤独。”

　　“永远不会孤独吗？”看着任暖离去的背影，言彬自语道。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就是在书店了。

　　那是杂志社宣布破产解散后的不久，相继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恋和和第一次失业，任暖仿佛跌入了最黑暗的谷底，而后在一次次面试中遭遇的拒绝和打击，更是让她在这个谷底越陷越深，她这才恍然大悟，之前平淡宁静的生活是多么的顺遂而幸运。好笑又无奈的是，面试时不同的HR们多次夸赞她的美丽，而后几乎无一例外的，或委婉或直接的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近期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即使她回答没有，也依旧让HR们质疑。原本以为年龄是30岁以后才会遭遇的职场女性困境，27岁的任暖对此有些始料未及。

　　那天，刚结束完一场面试，虽然人事友好热情的送她到电梯口，并让她回去等通知，但早已熟悉套路的任暖知道，这个通知又是等不到了。面试的地方离家倒是不远，她决定步行回家，然后就在街角看到了上面写着蜗牛书屋的绿色大门，任暖有些疑惑，这附近什么时候新开了家书店，好奇心驱使她走了进去，就这样看到了正在书店整理书架的言彬，两个人都愣了愣，同时认出了对方。任暖有些怀疑地问道：“这家书店是你开的吗？”

　　“嗯，我需要个帮手，你要来吗？罪魁祸首。”言彬淡淡的问道。

　　任暖觉得有人往谷底丢了条绳子，此刻除了抓住它，她别无选择，不论后面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它，都比现在这样被困住的好，她就这样留了下来。

　　此刻，任暖想到当初他的那句话，才后知后觉得问道：“为什么第一次在书店见面的时候，你叫我罪魁祸首啊，难道你真的是因为我当初说的那句话，才去开得这家书店吗？”

　　言彬沉默半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蹦出来四个字：“是，也不是。”

　　任暖无奈的怼了句：“你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但她真正想说的是：“那天你说那是你看中的位置，是真的想自杀吗？”

　　但是她没有开口，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如果想窥探冰河下的世界，冰河会裂，而她也会有掉入冰河的风险。

　　那天下班后，任暖查了很多育儿书，又咨询了出版社的朋友，在她那为菲菲选了一本《美国儿科学会育儿百科》。她还在书店里拿了一本《你今天真好看》，那是一本最近很流行的漫画书，内容轻松治愈，画风也很可爱，菲菲以前最喜欢看这种漫画书了。她把两本书一起寄给了菲菲，并附了一张纸条：“菲菲，希望你学习做一个好妈妈的同时，也别忘了学习做快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