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生土长的沐桥人,至今为止,我说得最顺溜的话是我们沐桥话。可是,自从去年到省城打工后,因沐桥话太土,别人听不懂,我只好改说普通话了。但一回到沐桥,或遇到家乡人,我依然会喜不自禁地,又捡起我的沐桥土话。
省城离我们沐桥有五十多公里。一年多来,我一直奔波在这两地之间——周一一早去,周末下午回。
到省城的车很多,汽车、绿皮火车、动车,还有黑头车。为了赶时间,我大多数都是坐动车。动车快,虽然车票贵点,但省城的工资比沐桥高一点。
因没买到动车票,这次我坐的是绿皮火车。
起个大早,赶到火车站,费了老大的劲,才挤上了这趟车。一进车厢,绿皮火车上那特有的气味迅速向我袭来,头晕、反胃、想吐,整个人感觉好像要倒下。好在我的座位就在车厢门口的不远处。不行,我得赶紧坐下。
我的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个胖胖的、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票,皱着眉头,不情愿地往外挪了挪。我紧挨着她,靠窗口坐下,虽然有点挤,但还是舒了一口气。
对面坐着两个男人,南方口音。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让人觉得和这个火车的颜色很不协调。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向周围的人解释,说他们坐这趟车是因为没买到动车票。但没有人回应他们。
我微闭着眼,假装打瞌睡。大约五六分钟后,火车终于开了。重新调整一下坐姿的我,打算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您好,我能不能和您换个座位?我和她是一道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普通话,但话里居然有我们沐桥口音。
管他什么口音呢,反正都不关我的事,我还是闭目养神吧。
“您好……”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而且越来越靠近我的耳朵,甚至我还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啊?是说和我调座位么?哦,可以可以。”我这才睁开眼,一边答话一边起身。这样的环境,我说的自然也是普通话。
邻座的女人又一次站起来让我,我腾出位置后,她坐到我的位置上,那男人坐在她腾出的位置上。
男人换给我的座位在我原先座位的背面,也是靠窗口,这样一来,他和那个女人并排而坐,我和他们则成了背靠背。
再次坐定,已无困意,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想找一点“人在旅途”的美好感觉。
“你为什么要打我电话?”身后传来了女人有点生气的责问,“幸亏我设置了静音,不然就完了!”
“哎呀,我是想提醒你直接打车到火车站来,千万不能像上次那样,又骑个电动车。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电动车在车站广场上停一整天,万一被谁认出了可咋办?”男人的态度很和气。
啊?(这段对话可把我吓坏了)。他们这时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沐桥话,而且,这段对话的内容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我浑身的汗毛管都竖了起来,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小时候看电影,每次看到地下党员将要遇到危险时,我就像现在这样紧张。
“嘘,你小点声,当心被别人听见……”女人不让男人继续往下说。
“放心,刚才在站台,我特意看了,没有看见熟人。这车上都是外地人。对面这俩好像是广东的呢。你记住了,咱们说的沐桥土话,外地人根本听不懂。”男人很肯定地说。
外地人?我是外地人么?你们才是外地人呢,至少你们不是沐桥镇上的人!要不你们咋不认识我呢?我咋也不认识你们呢?
我在心里暗暗地数落他俩,并断定他们是沐桥周边地区的。
他俩继续用沐桥话轻声昵语地交谈着。所说的事,有的已经发生,有的将要发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今后,他们俩都得小心谨慎,切不可马虎大意。
接下来,他们的谈话内容越来越私密,越来越不适合我这样一个能听得懂的外人听。我实在不能再忍下去,想起身离开,哪怕去厕所躲一会儿也好。
该死——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手机偏偏响了,是俺那口子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接了,是说普通话还是沐桥话?说普通话,俺那口子肯定会查问不停;说沐桥话,我背后的这两位肯定会吓得不轻……
这可咋办呀?老天爷,快帮帮我这个可怜的人吧……
手机铃声终于停止了,我的心却并没有放松下来,我知道,不出一分钟,它还会再次响起。
“喂,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气呼呼的,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怒气冲天的脸。
“手机放在包里,我拿出来正准备接呢,你倒挂上了……”我和颜悦色、尽量用自以为很标准的普通话向他解释。
“什么情况?说话咋这副腔调?你在哪里?遇劫匪绑架了?还是……”
“胡说什么呀?我很好,在火车上呢,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待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哈。”我依然和颜悦色、依然说着我认为很标准、很“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你今天是怎么啦?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这么洋腔怪调的?”
“哎呀,我真的在火车上!只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待会儿我会打电话对你说清楚的……你要是不信,我把我的位置发给你”
我怕越描越黑,只好打开微信,心急如焚地一波操作后,发送了此刻的位置。
“反正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了?到省城了,眼光高了,嫌弃我了?连家乡话也不愿说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对方发来一段文字,字里行间疑云密布。
周围出现了可怕的安静,我刚才用普通话说的那些话,估计很多人都听懂了。
我座位背后的那两位也停止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也许,他们在猜测我和谁通电话——但愿他们猜的是俺那口子。
只是,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在这节车厢里,还有我这样一个潜伏在他们身边的正宗的、陌生的老乡。
而这个老乡,正是因为怕他俩难堪,自己才变得这么难堪……
“旅客朋友们,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广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热情洋溢的声音。我起身一看,那两个沐桥同乡早已涌到车门口去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俺那口子的电话。
这次,我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地道的沐桥土话。只是害怕被门口的那两人听见,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在哼。
对,我必须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