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回家,看到村里的河面涨高了一点,不禁感慨梅雨季雨水的丰沛。
江南多雨。记得小时候,村里排水不佳,倘若雨事不断,河水便渐渐漫至岸上,流进大街小巷。走在路上,水没了膝盖,鱼儿也游了上来,有时还能看到蜿蜒游动的蚂蟥——必是田里爬来的。
晚饭后,我爸问我要不要去抓鱼。下了一整天雨了,鱼都要探出水面透透气。
我家西边和北边的河段原本都有人承包养鱼虾。现在无人承包了。问其原因,原来是几年前上级领导认为我们这儿的河里鱼网虾网太多,大水在流入五公里外的水坝时总是遇阻,于是禁止承包了。
我问爸,河里现在是不是几乎没有鱼了?他说允许小规模养殖,所以鱼依然有,只是数量大不如从前。
我想起了一个人,姓杨,以前是我们这儿的养鱼人,承包了河的北段。
那河自西婉婉向南,西南交界处有一石屋,姓杨的平日就住在那儿,屋门口养了两只大狼狗,任谁只要一靠近就怒吼,一声声犬吠在稻田上方盘旋着。
他大概三十来岁,膀大腰圆,梳着复古油头发型,头发乌黑浓密,颇有干部风范。在我印象里,他鲜有笑容,也不与村民亲,倒像是外乡来的。
雨没日没夜下了好几天,仿佛忘记了时间,好不容易歇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屋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这“霉”甚至浸透到人的骨头里。村民抱怨衣服晒不干,整天懒洋洋。此时的江南是烂醉如泥的,连鱼儿也在水面下徘徊,呼之欲出。
河岸边到处站着村民,有的拿着鱼叉,有的拎着抄网。我从家里也取了一把抄网,学着大男人捕鱼的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家后面的河岸边,想捞一条大鱼回去邀功。
时不时有鱼儿一跃而出,又落入水中。
不过多时,我看到一条大鱼在河岸附近游摆,我笨拙地调整站位,轻手轻脚地将这根长而重的杆子伸向水去。
旁边一个男人嗤嗤地笑,问我要不要帮忙,我心想着他要是捞得到,反正那条鱼归我,就答应了。
男人接过抄网,小心翼翼地将其探入水里,再缓缓挪至大鱼的正下方,最后,胳臂像刨土般倏地向上弯曲。下一秒,鱼儿已经在兜里了,本以为物入囊中,可惜在出水的时候,鱼儿左右跳摆着身子,最后竟还是挣脱了。
突然从东边传来一阵轰轰声,低沉而洪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姓杨的渔人把油船开了过来,船首的螺旋桨在河面上激荡起浓烈的喷泉般的水沫。
这姓杨的站在船尾,神情凝重,只见他用一把长柄水瓢舀一勺河水,又立即倒下去,一路重复该动作。
油船一过,一道道河浪起伏着往岸边涌来。船驶至西边,又轰隆轰隆地绕回来,他舀水倒水的画面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鱼塘是他的,我以为他是在吓着鱼儿,让它们别浮上来,否则就要成为别人的猎物啦。
大伙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河面。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给河水增氧,河里鱼多,一场场雨落下来,鱼儿容易缺氧。那时候还没有增氧泵,只得靠人工。
我问爸,那么多人捕鱼,他没有意见?
爸说,有意见又能怎样?他肯定心痛。如果只是一个人捕,他三言两语就把对方打发了,可现在是一大群人,只要有一个不听话,就没有人听话。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清晨骑自行车去上学,在河西边看到姓杨的与一住在桥前的村民杵在土圃旁,远看活像两尊雕像。
这两个大男人靠得很近,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面部肌肉紧绷如木头,村民拿着鱼竿,嘴巴一动一动,像在吐着狠辞。
我从他们身旁明晃晃地骑过,他们的眼珠子还是死死锁定对方,深怕错过一言一态,完全忽视了周旁的动静。我感到冲突一触即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姓杨的。后来听人说,他在搭彩棚的时候不慎触到高压电线身亡,被发现时,身体已经烧焦了,整个躯干灼缩到仅一米多。
传来他噩耗的那天,夏雨刚停,天空的阴翳久驻不散,石子路上布满了浑浊的水坑,看似一切都平静下来。
他的死讯就像奇闻怪事般在村里散播开来。村上人对此议论纷纷,有的沉默,有的言憾,有的道悲。
命运在他而立之年本该闪闪发光的年纪无情地画上了休止符!
往后,每年的梅雨季,雨水泛滥,村民一如往故地拿着“家伙”跑到河岸边亟待捕食。只是再没有人提起那位姓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