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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来高由形状、大小不一的褐色石头相嵌的围墙,十平方米大小的那么个儿地方,靠西北墙角由几根粗壮的木头支撑着高梁杆编就的棚盖,这是那种七十年代农家小门小户养猪的圈舍。
这天上午,年龄四十左右岁的张玉芬扎着灰色的碎花围裙,手拎着盛装开水沏过玉米面的猪食桶,来到八十公分左右高的钢筋柱猪圈门前,拿起勺子准备将冲好的猪食舀进水泥槽中。
可让张玉芬感到奇怪的是,每天这个时候只要听见人走过来,圈里那头黑色皮肤的猪便会主动地凑上前,从它的嘴巴里发出“吭唷,吭唷”的叫声,主动过来讨食。可是今天却不见猪有一丝儿动静。
张玉芬不由得向圈舍里面看去,只见黑猪正侧躺在猪炕上,嘴边喘着粗气,前后腿蜷缩在肚皮底下,身体时不时地抖动。“嘎嘎嘎”,她连叫几声,见猪不起。感受着冰凉的小北风在耳边划过,她意识到猪是患感冒什么的,一准来病了。这需要找兽医给看看。
丈夫王民一听玉芬说猪来病了,便急匆匆地走路来到本村兽医刘一手家。刘一手是屯中人们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给猪看病很是厉害,基本上经他诊治,手到病除。不过刘一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王民走进刘一手家,却没有见到他本人,听他老婆说一大早便叫人找去给猪看病,到现在过晌了还没回来。说不好是在哪家给猪看病闲待着,又和主人家唠上了。
刘一手给猪看病拿手,诊断准、治疗有效,无可挑剔。但却有个毛病“话唠”,不管到了哪户人家,给猪治病之余,总要和人家闲聊,而且没头没脑。言语之间又爱笑话人,自恃肚里有些文化,又持兽医一技之长,不是瞧不起这个儿,就是瞧不起那个儿。
另外还有一点特别让人厌烦,他会借说话消磨时间,直挨到饭时,在人家蹭上一顿饭。主人家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不供饭,生怕因此惹刘一手不高兴,会不给猪好好治病,到时弄得你骨头不疼肉疼,得不偿失。
有那么一次,刘一手去给人家猪治病。他到人家拖延时间,等着挨到饭时蹭上一顿饭。不曾想主人家并没惯着他,愣是没供他饭。结果他给人家猪看病留了一手儿,明明二天可以治好,他却给弄到四、五天头儿。因为他姓刘,“刘”、“留”发音相同,所以人们给他起的“刘一手”绰号又有了第二层意思:留有一手儿。
今天晌午刘一手没回来,看样子准是又在哪家耗上了。王民很着急,却也只能对刘一手的老婆说,等刘一手回来时,千万别忘告诉他到自己家给猪治病。然后王民便没有耐心等待刘一手归来,独自返回了家中。
下午晚饭前,刘一手终于出现在了王民家门口。只见他五十来岁模样,尖嘴猴腮,两只眼睛倍亮,最为显眼的是一撮山羊胡子吊在下巴上晃来晃去。王民赶紧接了出去,生怕慢待了这位活神仙,自己的猪可全指着他给治病呢。
“猪怎么了?”不待王民开口,刘一手率先问了一句。
“啊,那个猪上午不起来吃食。”王民随在刘一手身边,小心地回答道。
刘一手进了院子,双手插进裤兜在猪圈前站定。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瞄了一眼侧躺在猪炕上的黑猪,手捻着山羊胡子,脱口说道:你这猪感冒引起了胃肠炎,没事。扎上两针就好了。
王民听见,心里便有了底,只要不至于死猪就万事大吉,打针花俩钱那都不算什么事。他很欣喜地将刘一手迎进上屋,让到炕头坐好,而后拿出事先沏好的热茶倒上,并随手递上一根烟。
“别麻烦,别麻烦。”刘一手嘴上说着,屁股却挨到了炕头,顺手接过烟先行吸了起来,却不再提给猪打针的事。而是一边吸烟,一边吹起了茶水。随后东家长,西家短地挑起话题来。
“咋不先给猪扎针,再说话打唠。”王民俩口子见状,心里嘀咕着十分着急,连他们八岁的孩子,刚上小学的王一鸣看在眼里也是一样念头。
王一鸣刚放学回家,正坐在木制炕桌前写家庭作业。刘一手刚进屋时,已是叫了声“大伯”算是打过招呼,便埋头专心写字。
可是刘一手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影响到了王一鸣的注意力,分神出来听进那些东拉西扯的闲话,心里渐渐地生出不耐烦来。
“咋不给猪去看病,然后离开。净说些费话,没头没尾,太烦人了。”生气连同恼怒犹如洪流在王一鸣的心底激荡。
过了将近四十分钟,刘一手掐灭了手里的不知道第几根烟头,终于打住话题,端起茶碗大口地喝了一杯,然后慢悠悠地直腰下地站起身子,并从随身携带的黄布包里取出了针管、针头。
就在王民一家人以为刘一手马上要给猪打针了,却不料刘一手说:“有开水没,要泡下针头消毒。”
王民听见心里这个气呀,心想:这么半天才说这事,早干啥了。刚进屋时为啥不张罗找热水泡针消毒。
“玉芬,看看暖壶里还有热水没。”王民招呼着老婆,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只能是忍着,脸上不能表现出来。
“暖壶里没水了,刚刚都沏茶水了。”玉芬晃了晃暖壶,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抬头看看钟点,快四点钟了,该是做饭的时间了。玉芬便说:“该煮饭了,我先去烧开水,把水烧开好泡针。”说着,玉芬便去抱玉米杆生火烧水。
“唠了半天,这是想在这儿蹭饭啊。”王民看出了端倪,不得不佩服刘一手心里的算计,嘴上的功夫。等会做饭了,自己肯定是要留刘一手吃饭的。
不然,谁知道有违刘一手的心思,会带来他怎样的报复,恐怕给猪治病不好好看,或者给猪不用好药,或者控制下药量,明明两天能治好,却非得让你熬到第三、四天头才见疗效。
“唉呀,这咋说的。一打起唠来把泡针消毒这茬给忘了,耽误了时间。等着吧,等着水烧开泡下针。”刘一手略带自责地搓了搓手,吧唧吧唧嘴,装模作样地说。
“装!太会装了!”连王一鸣都看出了刘一手的内心所想,不由得对他的厌烦陡然升级,如果不是等着让他给自己家的猪治病,非得连推带搡地把他撵出屋去。
“一鸣写作业呢?”刘一手一时间和王民撂下话题闲来无趣,便凑到了王一鸣跟前。“啊,这字写得还行,基本横平竖直,工工整整。不错,不错。”刘一手眯缝着眼,手捻着山羊胡子,颇具玩味地说。
“啊,还行吧。”王一鸣看刘一手凑到跟前搭讪,已是十分厌烦,随口回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不轻不重地抛给刘一手一枚冷钉子。
“挺好的,挺好的。”不知道刘一手是不是没听出其中的味道,还是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却不以为然,竟然又凑近王一鸣身边一点,似是而非地夸奖着。
“哼!哼!”王一鸣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鼻孔,哼了两声,反感随之即出。此时,他被刘一手弄的也是无语了,感觉刘一手就是闲的,无聊、无趣极了。
“一鸣,《新华字典》大伯默背过好几遍,可以说没有我不认识的字。”刘一手手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信誓旦旦地说。
王一鸣听见刘一手这么一说,大脑便开始飞快地旋转。在他的识字印象中,努力搜索着自认为刘一手不会认识的字。他突然间想到了一个字,不免暗自窃喜起来,决定好好捉弄一下刘一手。
“那可不一定,你也会有不认识的字。”王一鸣说着,抬起头直视刘一手,眼窝里藏着一丝诡秘的微笑。
“我没有不认识的字,不信你找出来。”刘一手似乎要和王一鸣打赌。
“如果你有不认识的字怎么办,嗯 ——可不可以让我拔下你的一根胡子。”王一鸣停顿了下语气,想了想说。
“这个——”刘一手一时间打奔了,要知道胡子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山羊胡子代表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学富五车,能说会道,可以被屯中人尊称为先生。
先生那可是有知识,有文化人的象征,不是一般土老百姓能够比拟的,社会地位是高人一等的存在。
说起来,刘一手念过私塾,在本屯中仅有他一人。出口三字经,百字姓,四书五经,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时会为别人书写对联。一来二去被人口头上捧为先生,而刘一手听了十分受用。
有感于过去一般老先生,戴着眼镜,留着胡子形象,他也便效仿一二。在下巴上留下了山羊胡子,每天洗漱时都要对照镜子梳理几下。可以说,胡子是他的面子,是他尊严,绝不会允许别人动他胡子分毫。
可是如果说不同意王一鸣的说法,那就有自己示弱的嫌疑,既然不敢直接应承下来,那么就说明他自己心里没底,肯定会有不认识的字。这样还没等开始认字,自己就已经在王一鸣面前矮了半截,这可是极其丢面子的事。
不行,自己绝不能在面子上叫王一鸣这个小学生将住军,要先应承下来。再说自己心里真的有底,一本《新华字典》自己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早已熟记于心。怎么可能会存在不认识的字。
“行,你要是能找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字,就让你拔下一根胡子。”刘一手想了想,答应了王一鸣的要求。
王一鸣听到刘一手的承诺,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心想等下有你好看的。于是王一鸣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啥”字。写完后笔一扔,双手托着纸张拿给刘一手看,然后开口问道:“这个字念啥?”
刘一手抬眼看了看,想着这个字多么简单,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啊——这个字念啥。”
“你说这个字念啥?”王一鸣歪着脑袋,绷着嘴角,一本正经地复又问着。
“这个字就念啥,啥。”刘一手感觉出这个字读出来,怎么会有点拗口,他开始感觉到哪里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
“我问你这个字念啥?”王一鸣瞧着刘一手,不紧不慢地追问着。
“这个字念啥。”怎么、怎么感觉有点和王一鸣说不明白呢?刘一手开始感到和王一鸣交流有些费劲。
“它到底念啥呀?”王一鸣心里憋着坏笑,脸上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继续追问着刘一手。
“它,它,它就是念啥啊!”刘一手见王一鸣似乎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不免变得结巴起来。
“啥?啥?我问你它念啥?”王一鸣继续盯着刘一手追问。
“啥,啥,它就念啥。”刘一手变得有些急迫地回答着,他搞不清楚是自己发音表达得不清楚,还是王一鸣根本没有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一时间,刘一手情绪有些激动,头上青筋居然凸起,眼睛一鼓一鼓的,嘴角喘着粗气,引以为傲的山毛胡子不规律地抖动起来。
“哈哈!”王一鸣见状,终于是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打哑巴谜气死人”,王一鸣算是开心极了。刘一手被自己玩弄了。
“臭小子!”刘一手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这个刚上学的小学生给成功地骗到了,利用“啥”字的发音sha,来打“哑巴谜”。他很生气,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受屯中人尊重的老先生,竟让一个小学生给戏耍了,真是太丢人了。
“大哥,水烧开了。”王民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瞧见刘一手正紧绷着通红的脸,不知所以。却是听得王民招呼并不搭话,埋头闷声不响地拿起针头针管径自放置在热水中。
过了一会,刘一手又一声不吭地拿起了针头针管,稍微冷却过,便抽取药水兑上药面摇晃均匀,最后满满地抽上一管药液。将黄色背包斜挂在肩上,转身出屋径自来到外面,跳进猪圈。
刘一手麻利地给猪打上一针,说了句“明天猪就可以好了!”然后也不管王民再说些什么,竟头也不回地骑上半旧的自行车走了。
“这就走了,而且一句话也不多说。真是奇了怪了,咋回事呢?按理说给猪打完针,他应该回屋洗手,等自己招呼吃晚饭才对。可他这,这是唱的哪一出?”王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唉,大哥。吃完饭再走啊!”王民冲着刘一手的背影大声地招呼着,可是刘一手骑车远去,早已不见回音。
……
后来听说刘一手给人家猪治病,再也不蹭饭了,说话也收敛了许多,而且言语间对别人也多了份尊重。至于其中在他身上发生变化的原因,没有几个人说得清。
可能是他良心发现,觉得先前自视会兽医手艺,肚子里又有些墨水,所以表现出来在别人家蹭饭,说话轻视别人的想法做法不对。可是他的良心又如何挖掘出来的,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