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别爱吃糖。父亲那时候做菜板到西安卖,这是我们家收入的主要来源。每次卖菜板回来,父亲都要给我和弟弟买一些好吃的。因此,从父亲拉着菜板出门,我就在心里算着日子,盼着父亲回来。
有一次,父亲回来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包糖。这些糖和村里小卖部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个小巧玲珑,有粉红、淡蓝、雪白、鹅黄、草绿五种颜色,宝塔形的糖身上刻着一圈圈精细的螺纹,装在一个精致的塑料包里。父亲不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糖。它们和小卖部的糖差别太大。小卖部的糖都是浅褐色椭圆的球,裹着一层糖纸,一到天热的时候,糖化了,糖纸就粘在糖上,只好撕了两边的纸,放到嘴里,等糖纸变软,再吐出来。
看着这么漂亮的糖,我都不忍心吃。那天是个星期六,我拿起一颗糖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把剩余的糖包好,想了再想,小心地藏在抽屉里的一个线板下,才出门去玩。有趣的游戏都吸引不了我,我的魂儿似乎被留在那包糖上。一颗糖吃完,我又偷偷吃了第二颗、第三颗……星期天,那包糖只剩下五颗了。我给自己说,你可不能再吃了,星期一拿到学校给好朋友分享,大强一颗,娜娜一颗,利利一颗,还有两颗给萍萍和小光。这几个都离我家比较远。
我尽量在外面多待,免得总惦记那几颗糖。玩了一会儿,我又不受控制地取出了那包糖,我哄自己:咱只是看一看,不吃不吃,坚决不吃。同时,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吃一颗吧,把娜娜那颗吃了吧,她有一次吃锅巴没给你吃,你不给她吃糖,也是应该的。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吃了预留给娜娜的那颗糖,一身香甜,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一颗糖的香甜很快飘散在风里,我又惦记着续上这香甜。吃谁的呢?都是我的好朋友呢!我得找一个充分的理由。大强、萍萍、利利和我一起玩的时间多,更要好一些,还是把小光的吃了吧?哎,小光,你知道了可别怪我!那糖实在是香甜,赶走了我心中对朋友的那一点惭愧。
我一边惭愧,一边吃糖。星期天早上我只剩两颗糖了。一颗给大强,一颗给莉莉。我对自己说,不吃了,不吃了,坚决不吃了,一定给他们。我故意和小伙伴在外面玩,一个游戏接一个,尽量少回家,一直挨到吃饭时间。
吃完饭,我还是没忍住,把那两颗糖拿出来。我哄自己说:我只是看看,看看它们是不是好好地包着,千万别被弟弟偷去了,他可是有前科的。我小心地把糖拿出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左手给大强,右手给莉莉。我左看看,右看看,好想吃一个。吃谁的呢?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反复在心里想他们拿到糖的表情。大强一定会说:“太好吃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呢!”莉莉一定会说:“咱俩的关系最好了,我有了好吃的也给你。”我把左手举到嘴边又放下,把右手举到嘴边也放下,左看右看,右看左看,仿佛不是决定两颗糖的去留,而是在决定两条胳膊的去留。
纠结了好一会儿,我狠狠心,一把把莉莉那颗吃了。算了,下次爸给我买好吃的,再给莉莉吧!我如释重负,把剩下的糖又小心地包住了。我发誓,我一定要给大强留一颗,大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那颗糖藏在抽屉里,赶紧出去玩。
我盼着时间赶紧过去。一想到那颗糖,我就赶紧迫使自己想一个有趣的故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 我早早睡觉,真希望眼睛一睁,就在教室里。
星期一早晨,我急急忙忙往学校赶,一路都想的是大强吃了糖开心、满足的样子。教室里孩子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同学们出去玩,我给大强使劲儿使了个眼色,趁其他人不注意,掏出糖包,拆开,放在手心给他。他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我不爱吃糖!”说完,就出去玩了。几十年过去了,那种被一句话击懵、击晕的感觉我依然记得!我不知道,世上居然有人不爱吃糖。我受尽煎熬,留下来的宝贝糖,朋友竟然不爱吃!错愕、失望、难过齐上心头。我凝视着这颗糖,感觉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变凉,突然又生出一丝欢喜。刚好,我自己吃了。甜甜的汁液流遍全身,喜悦涨满每一条神经,原本的一丝不快烟消云散。小孩子的心可能就是这么容易自愈吧!
成年后的伤口反而不如小时候这么容易愈合了。付出很多却被别人无视,掏心掏肺却被当成驴肝肺,自以为关系铁却被舍弃……委屈汇成洪流,在暗夜肆意涌动,一次又一次地攻破心的堤坝。有一次,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忽然豁然开朗。你付出的,未必是别人需要的。我们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别人、舍弃别人,也要允许别人根据他们的需要舍弃我们。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好好爱自己,不要做些无谓的付出,别人就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