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不是一扇门。南门是一座城。
当然,作为一座城,哪能没有门,南门城也是有门的。南门城只有一扇门,没有名字。其实也不是没有名字,只是城里城外的人都不叫它的名字而已。大家伙都叫它门洞——门洞子。出来进去,都得从门洞子里过。
门洞是旧式城楼的门洞子,门洞里有间小屋,看门的老张头就住在屋子里。老张头今年得有六十了吧,花白的头发里顽强的生长着几根黑发,间或还有一小撮土灰色,像霜打过的蒿草,横七竖八,不成体统。额头是木刻雕版,刷点油墨能印出长江黄河来。眉毛也覆了一层霜,连带着两颗眼珠子灰不拉几,像燃尽的星子,黯淡无光。高鼻梁,两颊消瘦,颧骨是南门城外十里的秋南山,笔陡笔陡。
牙齿掉光了,一张嘴,黑窟窿东。城里人路过门洞子,给老张头打招呼,都得提醒一句,可别笑,笑起来吓死个人。老张头不管,照旧笑出声来。老张头原先有一口好牙。随便抓一个过来问问,都知道,老张头的铁齿铜牙,拔钉子,吊绳子,哪一样都不在话下。最夸张的一个人说,老张头用牙齿拉过市长的小吉普。
有一天夜里,下大雨,门洞子外有个坑,积了水。市长的小吉普陷在泥水里出不来。市长让司机赶紧去城里喊人来推。老张头一摆手,不用。他让司机找根拖车绳拴在车底下,后退五步,将绳子咬在嘴里,一咬牙一跺脚,硬是把小吉普从泥坑里给拖出来了。
你问我要细节?我上哪去找细节呀。那晚下着大雨,除了市长和司机,就剩老张头了。你要去问市长?市长多忙啊,能跟你说这闲话。问司机,领导的司机比领导还忙,你不知道啊?除了领导,还有领导的老婆孩子,还有岳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都靠司机接送呢。去问老张头,一口牙就是那晚碎的,他能说?还不打碎了咽肚子里。
老张头常年穿军装,洗旧了,草绿变成灰白,跟他人一样,失了精神头。也有好心人,逢年过节送件袄子长裤。他低头弯腰鞠躬谢过,转身把衣服收到木头箱子里。木头箱子是祖传的,有些年头了,漆面剥落殆尽,像正午的阳光,透过门洞子外香樟树叶洒落到地上,斑驳陆离。木头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别人送的几件衣服,就剩一把青铜剑。
青铜剑套在剑鞘里,也是祖传的。从小,父亲就告诫老张头,未缝大事,不可轻言拔剑。活到现在,老张头只拔出来过一次。年少时家境殷实,又是独子。出入都有小厮跟着,不缺玩的,也就想不起来要去拔剑看看。等到年岁渐长,家国剧变,父母在离乱中双双亡故。老张头抱着木头箱子流落到南门。箱子里装着未拔出的青铜宝剑。
南门城人心善,老张头吃百家饭长大。到了新社会,老张头的地主少爷身份无人得知,所有人都当他是孤苦流浪儿,给定了贫农成分。南门人又给他寻摸了一门亲,是城外十里秋南山下的一户人家。他看过人家姑娘一回,生的水灵灵脆生生的,即使在饥荒年代,脸色仍有不多见的红润,像苹果。
老张头很满意。姑娘听说老张头要参军了,也没有表示反对。亲事定下后,老张头参军去了部队,一晃就是三年。复原回来,老张头当上了南门民兵连连长,接着在南门练兵。
姑娘嫁过来,南门城男女老少都来喝喜酒。晚上洞房,民兵连的小兄弟端着枪为他们站岗,驱赶那些喜欢听墙根的媳妇婆子们。
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是顶重要的一喜。此时此刻,正和媳妇滚炕头的老张不免喜从心来,感念上苍待他不薄。如今,他也是个有家的人了,再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流浪儿。有了老婆,就有了家。过一时,再生个胖小子,老张家就续上香火,断不了传承了。
民兵连里忙,老张头抽不开身,常常就歇在办公室里。有一日,在办公室睡到半夜,老张头翻身而起,突然想起明天开大会的材料落在家里了。老张头性子急,等不到天亮,穿上衣服趟着夜色回家。
老张怕吵醒了老婆,没开门,翻墙而入。那夜月色撩人,光线极佳。老张头推开卧室的门,借着月色,看见床上有人,有两个人,白花花赤条条的,纠葛在一起,睡得死沉死沉。老张头伸手掏枪,枪丢在办公室了。
老张头一瞥眼,看见床头的大木箱子。他想起箱子里有一把青铜宝剑。父亲说,未缝大事,不可轻言拔剑。这应该是大事了吧,结婚不到半年,就给我带绿帽子,没准还得给我生个野种来。老张头心里想着,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脚踹开箱子,抽出里面的青铜宝剑。床上的男女被声音吵醒,看到老张,吓得都往被子里钻。老张头也不看他们,而是出神地看着宝剑。在撩人的月色中,青铜宝剑散发着幽光,看起来冰冷、锋利、无情、冷酷,是一把战场杀敌的好兵器。
可如今,难道要用这把宝剑来斩杀这对狗男女吗?不,会脏了我的宝剑。老张头随手一劈,剑锋划破了新婚的棉被,把二人赤条条的暴露在月光中。这月色多撩人啊,老张头就在这撩人的月色中走出去,头也不回。
老张头结了婚,又离了婚。老张头继续干民兵连长,兼了革委会副主任。忽一日,风云突变,有人告发他,藏有国之重宝,青铜古剑。组织上找他谈话,要他上交宝剑。老张头拒不承认有宝剑这么一回事,更别说上交了。
上面给他透了个底,是他前妻告发的。亲眼所见,而且还有证人皮三。老张头啐了一口,这对狗男女,老子放过他们,他们却咬上门来。
革委会副主任当不成了,民兵连连长也拿掉了,参军时入的党也给开除了。老张头被关进皮三家的牛棚。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五次三番,三番五次。老张头咬死没有什么宝剑,上面拿他也没办法。忽一日,又有人告发,说他不是贫农,是地主少爷。
原来是当年流落失散的小厮,也到了南门。雪上加霜,老张头再一次被关了起来,这一次是南门监狱。一晃八年过去了,老张头的问题也没有正式结论,就这么关着。老张头坐在监狱小窗里,看着天空发呆。
等到粉碎四人帮,全面拨乱反正评定冤假错案的时候。老张头被无罪释放了,组织上要补偿,征询他意见。老张头摇摇头,叹口气,把南门城门洞子给我住吧,我给你们看大门。
老张头住进了门洞子,一晃二十年。如今改革发展,要修大路,门洞子挡着路了。要想富,先修路。门洞子里贴满了标语。街道来人了,区里来人了,市里来人了,要把老张头接到养老院里。
老张头不想走。可有什么办法呢?市里下了最后通牒,让区委主任皮三找人给架走。明天就是搬离的最后期限,老张头坐在门洞子里,回望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屋。一张木板床,两把竹椅,一口柴灶,一口锅,三五只碗,和一口大木箱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五十年前,老张头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地主少爷,家逢巨变,一个人流落到南门。南门人心善啊,不然我就饿死在这门洞子里了。既然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儿,当年没死成,让我苟活了五十年,那就今天一并还给你吧。老张头心想着,从木头箱子里抽出青铜宝剑。剑锋犀利,散发着幽幽青光,真是一把上阵杀敌的好兵器。
老张头的脑子里突然想起父亲的教导:未缝大事,不可轻言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