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房间有一扇正对着大昭寺金顶的落地窗,窗外就是著名的八廓街。
在拉萨的第一个晚上,安顿好与高反作斗争的好友,熄了灯,关了窗,拉了帘,我也钻进了被电热毯暖地热乎乎的被窝里。旅途的疲惫没能敌过第一次进藏的亢奋,许久都没能入睡。
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有节奏的声响,由远及近,在窗外响过之后再次飘远,好奇这声响是什么,于是离开了温暖的被窝,顶着寒冷来到了窗边,掀开窗帘,看见一个磕长头的信徒正从我的窗外经过,他的身后还有追随者,前方也不乏引路人。他们之中有些人把木板绑在手上,站立时双手在代表身、语、意的头顶、嘴巴和胸口处分别合十,接着双膝跪下,双手在体侧带动身体前倾,直到完全贴合再地面上,这样的动作每三步就要进行一次,每次合十与摩擦时都会发出声响。这木板抨击的声响像是他们每一个人谨慎的宣告,不大却铿锵有力,不大的声音是他们礼佛时的低调,铿锵有力则是他们坚定不移的信念。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些行走的转经人,他们右手拿着转经筒,右手拿着佛珠,能听到的还有他们低语的佛经或心咒,低沉却有穿透力。
看了好一会终究被寒冷驱赶回了被窝里,躺在床上听着这时断时续的哒哒哒刷的声音渐渐睡去。
我的睡眠向来不深,特别是在换了床的第一日,五点多便被楼下的声响吵醒。这会儿的声响不单是时断时续的木板声与念诵声,还有一些持续不断的嘈杂,隐约感觉到窗外可能有不少人,忙起身去一探究竟。我掀开了窗帘的一角,天空依然沉睡在浓郁的夜色中,并且没有丝毫要苏醒的意思,而窗外的八廓街上已是人头攒动,除了走动着的磕长头和转经的人,另有一群人在靠近大昭寺一侧用绳子隔出的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上逆时针排着队,他们是等待进入大昭寺朝拜的信徒们,我探头望去不见头也不见尾。逆时针的排队人与顺时针的朝拜者们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但是打照面时,有些排队的人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值不大的钱递给从他身旁经过的朝拜者的人,磕长头的人接过钱,双手合十朝向施主一拜以表感谢,他们可能都不富裕,但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信仰的敬意。
这么多人聚集在此,没有大声的喧哗,只有低语的叨扰。被寒冷驱赶回床上的我在低语的叨扰声中始终没能睡着。天蒙亮我便起身,喝了两杯热茶暖了身子,把自己裹严实之后出了门,转过街角,进入八廓街,成为了转经人中的一员。
我认认真真的端详了一番八廓街,15米左右宽的街道上铺着正方形的黑色青砖,中间单有一条用五块长方形青石板纵向排列铺出道路,磕长头的信徒就在中间的这条道路上用身体丈量着它的长度。我走上去试了一下,如我所料般的光滑。记忆里古城的青石板路都有一种沧桑的光滑,唯有这一条是被信仰磨平的,也唯有在这一条路上能感受到一种真切的厚重感。我跟转经的人群围着八廓街绕了一圈,我无所求亦无所想,只是认认真真的走着我的每一步路,任凭八廓街的声响从我身旁飘过
之后的几日我得空便会去绕上一圈,不敢奢求转经的功德,只希求在这一步一步之间打磨出一颗平静平常的心。
从我身旁路过的有出家的僧人和在家的世人,健步如飞的青年男子脱了鞋光着脚,三步一磕着长头以示虔诚,拖家带口的母亲用一根长绳子把两个年幼的孩子拴在自己腰间,跟不上母亲节奏的孩子总是会小跑两步然后跟母亲一同叩拜下去,步履蹒跚的老人拄拐前行仍不忘拨动手中的念珠,摇动转经筒,遇到过好几位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他们就用着一条腿完成走三步,跪下,俯身,站立的一整套动作;遇见了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我在走路他在磕头,我们的一直相伴前行。他仍然未脱这个年岁的顽皮,每次磕头都会纵深一越,向前滑行很远,然而当他把头完完全全的贴在地面上时,却又有超脱这个年岁的虔诚。他每磕完一个头,都会看我一眼,然后我们相视一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只是有一种无关一切的愉悦感,我就这么陪他转了一圈。他们中有人三步一磕,有人一步一磕,有人一步三磕,有人一步朝着四方各磕一个头,这些形式在这里似乎都不重要了。人们在八廓街上修炼着自己,同时也塑造了这独一无二的八廓街。
街道上始终鲜有游客,我也模糊了自己游人的身份,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只有在此时才体会到,之前做为旁观者对于他们的所有描绘与评价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这是一种直击心灵却又让人平静无比的力量。排队人的低语、转经人的诵念、磕头人合十礼与朝拜礼的声响就回荡在我的周围。这街上所有的声响一经发出不是向上飘远,而是伴随着他们虔诚的脚步一同沉沉的落在了地下,一同融汇成了八廓街的声响。低沉,有力。
这八廓街上的声响从天亮持续到天黑再到到下一个天亮;从我们来在这里的第一天一直持续我们离开那一天;从第一位朝圣者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并将永远的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