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凌天问道 第十九章 其情萧萧

“……逸寰姬?!”“竟然是她?她居然没死?”“呸!叛徒!”……

“你们是谁?”周瑾跃至喧闹来处,在外围应召汇集的各路修士们让开了一条路,路露出了飞蝗和逸寰姬,周瑾不认得他们,便有当初参加过万林谷之战和朝阙山逃亡的章武韬义修士们就有人道:“那个黄衣服的是杀手榜上的飞蝗,旁边那个,大叛徒逸寰姬!要不是她,要不是她……”

周瑾看着来人,不想纠缠,“我不认识你们,这里忙乱的很,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

“……等等。”逸寰姬声音嘶哑,“纪无双呢?”

“你还敢提纪盟主?”“杀了她!”

周瑾示意安静一下,然后道:“这里主事的人是我。”

落魄的女修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尽量不去在意那些不断的骂声,“我没有背叛章武韬义……纪无双能证明我!”

“但他不在这里。”周瑾道,“我不能判定你是什么身份,我现在有事,来人,送客——”

“我知道你们要破那个结界,我知道怎么破!”

周瑾眨了眨眼,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

逸寰姬抖如筛糠,“为了拿到破金甲战神的方法,我是奉令,投了圣教。为了这个秘密,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女修瞬间泣不成声,她露出怀里一直捧着的包裹,里面竟然是两副烧焦的婴儿尸骨。

众人被那骇人的模样惊地退后了一步,只有周瑾走上前去,蹲下看了一会儿,“是被法术……但为什么这骨头上都是符咒?”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把破解之术带出来。”

“那这样吧。”周瑾起身看了看周围,“此地既然暂时是我主事,眼下事态紧急,我且听你一言,但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不然,我不能相信你。”

周瑾召出自己的黑色大刀,轻轻一弹,似有龙吟,“龙魂印为证,若逸寰姬所说有一分虚言,必然立死于此刀之下。”

逸寰姬没料到这个少年有这么一手,登时一凛,想抵挡已经来不及,被那龙魂之声摄住了神魂。

“你既然说是奉命,那么临行前,纪无双对你说了什么?”

“……我……我……”逸寰姬面露痛苦,“是我擅自去卧底圣教,纪盟主是不同意的,走之前,他没有嘱咐我什么……”

“好,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逃出圣教的?”

“不是逃出来的,是圣教自己内讧了。”似是感觉到了龙魂印压力的减轻,她说话顺了许多,“我当时就想跑,于是去找我被囚禁的丈夫和孩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圣灵忽然降世,他们……都被波及,我丈夫当场化成了灰,我的孩子们……成了这个样子……”

“那么,你说你所获得的,破解淮阳地圣灵留下的这个结界的方法,是什么?”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修士们忽然安静了一瞬,不是因为即将可能得到的破局办法,而是因为周瑾的话。这个少年出现地极为突兀,和他们这些修士也的确不熟,淮阳地时因为救了一群人的性命才小有名气。在此的大部分人都是不知道二周与圣灵的勉力一战,只知自淮阳地的结界落地起,这两人就在招募破解的人手,两天前神护崖上来人亲口承认了他龙魂印主人的身份。他身上一直有着浓重的违和感,众人当他大概太过少年老成,现如今才发现,这个少年似乎非常懂得“言”系的法术,并且深谙如何用此直捣黄龙地套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逸寰姬望着这个少年,他顶着一张普通的十来岁男孩子的脸,眼睛泛着淡淡的金色,神情淡定又冷漠,她想,如果纪无双在这里,会说什么呢?会痛心疾首,还是安慰自己?

周瑾在等她回答。

女修低下头,将怀里的包袱慢慢地托到了面前,眼睛里有着无限的伤感和自责,“我的孩子们,因为当时被关在特制的牢狱里,圣灵力量摧毁了他们,但特制的牢狱,也被融入进了他们的骨头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孩子身上都是符咒。我没有真正的解法,我只是,听说了淮阳地的情况,想来看看能不能,洗清我的冤屈,给我的丈夫和孩子,留个有名分的墓。”女修缓缓地眨了眨眼,一身的力气似是都泄干净了,“就算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给他们挣点身后的香火吧。”

龙魂印誓约的力量散了,逸寰姬没有说谎。

    周瑾收了刀,“我会为他们安葬的。”

    逸寰姬知道在场没有人真的信任她,只能那两副小小的焦骨慢慢整理好,包好,轻轻吻了吻,放在脚下,看着她的孩子,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她拔出一柄匕首,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周瑾别过了眼,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无名有实的师父阅天机曾经分析时局的一句话,“逸寰姬叛地离奇,她或许不是纪无双的人。”那时他不明白,还问阅天机为什么,那白衣的谋师轻轻笑了笑,“纪无双那样的人,做不了这种事。小瑾,整合势力,不能做章武韬义,做首领,你不能学他。”

    此时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个落魄但孤勇的女修奉的是谁的命令。周瑾摇了摇头,转身郑重道:“好生为逸寰姬收殓,她是个英雄。”而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女修的遗体与她夭折孩子的遗骨拜了三拜,双手捧了起来,“我亲自交给周非辰。”

    他又看着飞蝗道:“你呢?”

    飞蝗欠了欠身,“我的任务完成了。不过,我要找一个人。”

“谁?”

“暮云知书,我打听到他来了淮阳地。”

周瑾蹙了蹙眉,“暮云知书,寰尘布武的策书?”飞蝗点了点头,周瑾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是榜上有名的杀手,但看起来也是名刀有主。”

“我只是受雇于人,现在已经结束了。”飞蝗道。

“榜二的杀手受雇于榜一的杀手?”周瑾挑了挑眉,“离远点,不然结界或者我的刀,总有一个会波及到你。”而后对周围的人道,“我要去破结界了,你们呢。”

    周围的修士们互相看了看彼此,“当然是跟着周小公子去破结界了。”周瑾点点头,“好,顺便,看着飞蝗,当心她坏事。”也不管飞蝗什么脸色,带着修士们离去了。

周瑾看到之前许多观望的修士们,也随着人流,跟着他走向了那接天连地的结界时,他忽然更深的感悟到,来自那位白衣谋师的期望。


白衣谋师此时还没有离开沉域。他被强加而来的灵力压地几乎透不过气,他感受到了护域神贯通整个沉域的神识,回归的记忆和身世不再是隔雾看花,而是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同身受地又经历了一遍。也自然从这些纷杳而至的故事里,触摸到了他的师父,那个自称封阅的人,做出了怎样的选择。而现在,他从这样的力量里,感知到了当年被分离出去的裂隙的另一半。

“我为什么会感觉到他?”阅天机想,“空域的那位,应该是叫桤庭风遐,他已经自己有了来历,不该有如此关联才对。难不成,他把自己沉入地脉了?”他努力地摈除杂念,慢慢地默画着清心诀。

他此生身体羸弱,习不得武,也学不了法术,空装了一脑袋的咒文符书,如今也是空握着纵横四域的力量,几日过去,终于画明白了清心诀。此时的帝师大人才开始反思,会不会误人子弟了,知书到底是怎么无师自通学会的,自己动起手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鬼煌道走了进来,难得看到阅天机笨手笨脚的样子,虽然畏惧他身上的护域神之威,却也忍不住调侃:“先生现在就像一个抱着金砖在街上走的幼童。”他走上前看了看,“符书一道,先生以前不是很擅长?”

“现在容易烧掉,控制不住。”

鬼煌道哈哈大笑,换了话题,“我派人去看了,往来中域的通道没有问题,甚至还拓宽了许多,只是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现在你的力量。”

阅天机没说话,专心画完了手里的清心诀,又换了另外的符咒,连续画了好几个,觉得手不抖了,才理一理整齐,放在了桌子上,“四域贯通已经是大势所趋,不至于承不住的,走吧。”

鬼煌道问:“你不带上这些符咒?”

“不带,送你了。”

走出犴邪城的时候,一阵过野的风扑面而来,虽然是冷的,却能闻得到勃勃的生机。阅天机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春天要来了。”


中域的春风却还没能吹过淮阳地。

周瑾拿到骨殖后迅速联系了暮云知书,知书缓过来之后就将自己打扮成了八方汇集而来的修士之一,只悄悄给他留了一个传音的方式,可现在依然没有回音。他不免有些心焦,只能组织人手,通过骨殖里留下的法术符咒来研究破局的办法。

他不知道,其实知书能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不知为什么,越接近菡芸馆,自己的声音就越无法传出去了。断断续续的,知书听到周瑾那边有人大呼小叫,“周小公子!有办法了……”“……就和那个金甲……”“……无言悲中泣……”

暮云知书停住脚步,仔细一想,便串了起来,“和金甲战神差不多,无言悲中泣在雁岭潼牢关破过一个金甲战神。他的剑乃是至悲之剑,所以,破金甲战神,得用至悲之情么?”又想想觉得太过于确定,“至悲之情……人有七情,为什么是至悲……不对,应该不止是至悲之情,是要有情之刃才对。”知书正想,人已经到了菡芸馆附近,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只有干涸的荷塘还能勉强辨认出模样。他入城两天半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只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在此时,他蓦地听到了微弱的声音——“策……书……”

然而他没有看到人影,那声音虚弱地继续:“下面……”

暮云知书朝干涸的荷塘下看去,“你是谁?你在哪儿?”

“……鱼……”

“鱼?”知书心想此地已经没有活物了,哪里来的鱼,但依然很谨慎地以法力寻声叹去,发现的确没有活物,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设下陷阱,于是他走过去,慢慢扒开了干涸的泥土——那条化作石的鱼终于出现在了暮云知书的眼前。

暮云知书向其中注入了些许灵力,那鱼中传来的微弱声音有整了许多,“策书,我是恨残影。”

知书心中一震,“恨残影?你怎么?”

“收魄童子已经被那光吞没了,他之前来回收拢魂魄,都托我藏着,我没想到这个结界这样厉害,灵力几乎被抽空,幸而我能藏身影中,苟活了一条性命。我为了躲避藏在泥土龟裂的阴影里,却被吸进了这个石鱼之中,才发现,这是飞鹞令主荷香伶留的讯息。”

暮云知书追问:“她说了什么?”

“她留下了许多关于淮阳地的消息,还有一首诗:‘清风几曾思苑景,菡萏因我自娉婷。愿将华年寄彩书,莫顾云深空飘零。’”

诗吟罢,暮云知书终是忍不住,痛哭失声,“飘伶,飘伶,是我负你,是我负你!”悲愤至极的泪水落在了那石鱼上,那石鱼似有所感,星点的光芒渐渐渗透出来,知书没有注意到,天空中已然黯淡的金红色鸟纹轻轻一振翅,竟然比先前亮了许多。接着,周瑾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非辰哥,我现在就试试看,那骨殖和结界有共鸣,可以作为媒介将众人之力引过去。”又听他不知对谁道,“我以前读到过一句话‘至刚至猛之物,须以至柔至和克之’。我看这结界油盐不进,暴烈至极,应该可以同理克制。”

知书听得此言,瞬间明悟,在传音中喊:“小瑾!”

结界外,周瑾一愣,只听知书以极快的语速道:“至柔至和,来自七情,喜、怒、忧、思、悲、惊、恐。想想潼牢关。”

周瑾立刻明白了,是“悲”。但为什么是悲,周瑾想问,却在出口的时候明白了,心冤结而内伤,声有隐而先倡,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喜怒皆无常,忧思主郁结,惊恐怎与暴烈相抗,只有悲,天生之物,鲜有不知悲而引动七情者,怪不得无言悲中泣能克制“金甲战神”!

周瑾立刻道:“众位师兄,我有一个想法,且听我一言……”

知书听到周瑾那边已经在安排,收敛了神思,对那石鱼道:“恨兄,你且入我芥子中来,我要破阵了。”说罢将石鱼收好,亮出了手中的长剑。

“飘伶,你愿将华年寄与我,我便织一羽彩衣与你做聘书!”


很久以后,有人问起淮阳地上的这一战的情形,曾经历过那一站的人都会露出似是悲,却并不悲戚的神情来。他们会说,一开始无人明白那个叫周瑾的少年为什么会给他们一首仿佛送别的长词,他们记忆最深的,是几乎绝望的时候,周瑾所说的话——

那时时限临近,结界暴涨的金光几乎令人目盲,周瑾却在那偏金光里毅然而立,“我们不能放弃,我们还有护域神的琴音,还有你们!同道们,中域藩王割据,被外域入侵;中域成为战场,万林谷被炸得粉碎,连同道们好不容易组建的章武韬义也几乎分崩离析。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如果淮阳地也毁了,众位殒命在此不说,以后还剩几人守护中域!想想牺牲的人们,想想作为了媒介的两个孩童,想想为了他们死在我们面前的那位母亲,我们不能退却,我们不能做他域治下的奴隶!”

中域的修士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放下一切杂念,跟着周瑾念诵那篇“渡魂偈”之前,有一个隐姓埋名的暮云知书,已经在结界内以剑为引,将那一腔悲愤,织成了至美至悲的长叹——“杳然茫四顾,哀悌叹悲回。雁归人相逐,遥迢望银辉。胁下双风翼,璀璨星子微。借君浩然气,应许此身归。”

“飘伶,来归啊——”

后来,内外悲声牵着琴音,一正一逆的力量搅着结界的光,流入了几乎失去了光芒的鸟形纹印之中,炽烈的光芒中,她舒展开了被赋予了色彩的双翼,振翅长歌,自弱而强,终于响彻云霄,五色彩羽翻飞之处,结界,破了!

被结界像磁石一样吸去的地脉灵气,随着破碎时席卷的风呼啸过了几乎干涸的河川,浴火而成的五色凤凰幻影也化作了无数五彩的碎羽飘散而去,融入了再度被归还的地脉里。只有暮云知书遥遥地站在山岭上,已是欲哭无泪……

“……先生!师兄他骂我是个鸟!”

“我才不是什么杂毛鸟!先生说了,混血不能叫杂毛!”

“……哼,我白儒飘伶就算真的是个鸟,那也要当世上最美最大的那只!”

“飘伶,你知道世上最美最大的神鸟是什么么?”

“知道,先生讲过,‘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要成为这样的神鸟,是要历经千难万苦,躯体神魂于火中反复锻炼重塑而其志不渝。”阅天机摸了抹白儒飘伶的头,“飘伶,这条路不好走。”

    “……先生要为天下计,我自然要跟随先生,还有知书师兄。”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荷香伶,好听吗?”

    “‘飞鹞’,飞翔的鹞鹰,真厉害!”

    “师兄,我就要去中域啦,你给我的那支孔雀弩我也一起带走了,我找人帮忙,让它平时就像一把孔雀羽扇。唉,我虽然当不了凤凰,但论美丽,孔雀也不输呀。”

    ……

    “知书,当年始凰便是以身殉道入地脉,成就炎光极冰海。我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却不想你们与我同样。”

    可是先生啊,飘伶,她终究还是,化身五彩凤,散入中域的地脉之中了啊。

    “……”悲伤的暮云知书忽然看到眼前有一片彩色的翎羽,淡淡的光芒笼罩其上,仿佛有灵一般,照亮了他的脸庞。

    “飘伶……”暮云知书抬起头,才惊觉眼前有一个白衣人,文秀清隽,修长的双手正捧着那片彩色翎羽,目光沉静,无波无澜。知书看到这个本该令他安心的人时却浑身炸起了鸡皮疙瘩,他几乎忍不住要对这个人跪下、臣服,可又本能地亲近。白衣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抱歉,总是控制不好灵力。”

    “师父……”暮云知书猛地拉住对方的袖子,发现是真实的,他有些震惊又有些懵,“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出了一点意外,现在沉域护域神的职责强行压在了我的头上。”

    知书愣了愣,阅天机把手中的彩羽递给他,“收好,我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日后用瑰雀羽和羽类妖族的血慢慢温养,说不定她还有机会能随地脉流转,再入人世。”

    明白了阅天机的意思,知书慌忙小心地捧过了那片羽毛,仔细收好,大悲大惊,对着最亲的人,他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阅天机见状,拍了拍知书的脑袋,“此处是非之地,有什么话我们离开这里再慢慢说。”

    “师父,”暮云知书有些回过味儿来了,“现在你是沉域的护域神了?”

“嗯,冥灵自弃神格,神力全都给了我,不然飘伶的一线生机,大概就真的错过了。”

    “……那师父身上的封印——”

“全破了。”

知书:“……”

阅天机招来了一只翼虎豹——正是一直跟着葬魂皇的那只,穿域而过后没多久,它自己就寻了过来,仿佛是在域界之门附近徘徊了很久。

“圣灵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若不是他逼迫,冥灵也不会放弃神格。如今我得护域神位,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中域的布置也被破坏,恐怕要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他要去请天尊了么?”知书蹙眉,“空域自我封闭了界门,天尊可不遵循此则么?”

“其实我有一个判断,”阅天机说,“天尊早就不在空域坐镇了。”若非要说天尊对自己师尊心有愧疚,对灵族前后那么多小动作无动于衷,那么桤庭风遐将神识深入地脉,甚至能与沉域都产生感应这种事,他绝不会容忍,因为这是护域神才有的资格。

“桤庭风遐瞒了我们很多事,我想,三古奇皇或许能解释我的疑惑。”阅天机摸了摸翼虎豹柔软的毛,“淮阳地的遗留已经解决,狐族那边在解决红羊冥星的问题,我去找三古奇皇,知书,你……”

暮云知书似是明白了阅天机要问什么,微微垂下了眼帘,就听阅天机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不怨我么?”

“师父,我和飘伶,都是仰望着您的背影长大的。您已决然投身赴火海,弟子焉能不从?”

阅天机猛地回过头,定定地看他,知书接着道:“若我是飘伶,彼时彼刻,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白衣谋师闻言面上大恸,抬手扶着这唯一衣钵传人的肩膀,“知书,死于志,非汝命。若这番山河巨变无人传记,后世以讹传讹便成大憾。你明白么?”暮云知书还想说什么,阅天机抢先道:“飘伶已折,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话已至此,知书明白师命不可违,忍着更深的心酸痛楚就地跪下长拜,“弟子,敢不辱命!”

翼虎豹乘风而起,这对师徒匆匆而聚,又忙忙而散,却都知道,此一去,便是真的永诀了。


    淮阳地春风初过原野时,极西的鸣孤岭上,一场雪崩也平息了。被卷进去的四人本来各自分散,却不料施梧筝危急之时放出原型,将其他三人一卷,翻进了一道深深的冰隙谷地里。

此时四人隔着一块离火石取暖,无言悲中泣在为令狐巧妩运功,玉世论本想靠着冰壁休息,可实在太冷,被施梧筝一把揽进了怀里,这会儿已经昏睡过去。无言悲中泣锐利的目光扫了这二人一眼,蹙着眉。施梧筝也不理他,只搂着玉世论让他靠着舒服一些,却不知他此时的模样,又搂又抱,还握着着对方一只手,目光里全是心疼和担忧。

无言悲中泣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讽刺道:“睡着百般呵护,醒时喊打喊杀?”

施梧筝根本来不及关注他,正急忙为玉世论输送灵力,轻声哄着:“阿世,我帮你变回原形,少消耗些体力,好不好?相信我,好不好?”

玉世论自然没法回答他,他实在伤得太重,岩心蕊都只能暂缓伤势,竟任由人将他变成了一只半大的白狐,软绵绵地蜷在施梧筝的怀里。

令狐巧妩收了功,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在她所知的信息里,狐族大多奸诈狡猾,尤其这个玉世论,听说当年还把章武韬义和葬魂皇都坑过,如今见到了这么一只茸茸的白狐,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爱。

无言悲中泣看了令狐巧妩一眼,忽然问施梧筝,“红羊冥星的事是真?”

“是真。”

“你要杀他,是真?”

“嗯。”施梧筝心知这个“他”指玉世论,毫无犹豫地回答。

而后无言悲中泣不说话了,半晌才别过头去,几乎从牙缝里咬出来几个字,“……月琴呢?”

施梧筝看了看他,嗤笑了一声,而后叹气道,“你恨他杀了你的爱人,但对于狐族来说,花月琴就是犯了‘私通外人’的死罪,违逆了当初席萝女神给狐族下的规矩。她偷盗族中宝物予外人,狐王要株连其族,玉世论赶在狐王之前下手要她自杀,她不肯,玉世论就亲自动了手,”无言悲中泣紧紧握住了手,听施梧筝说完了最后半句,“不然,现在可能就不存在长蔽狐这个族了。”

“你们狐族,神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啊,就是这样一个可悲的族类,而且这束手束脚的神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一个。所以我讨厌狐族,更讨厌维护狐族这种臭规矩的人。”

悲中泣看着这个人嘴上一套,手上一套,便不再开口,脸上写着“拒绝交流”。

令狐巧妩见状道:“师父,我们要不先找找出去的路吧。”

悲中泣点点头,于是施梧筝收起离火石,抱着白狐跟上了师徒二人。

三人一路除了必要的对话几乎都不开口,直到顺着冰隙走到了绝路上,无言悲中泣忽然顿了顿,手抚在冰壁上以灵力探过,道:“这么巧?”转头对令狐巧妩道:“那边有一处传送阵。”

于是巧妩和施梧筝退后,悲中泣御剑巧力破开了一人通行的缝隙,三人依次小心穿过,悲中泣上前道:“是去归月池的。”他回头看了施梧筝一眼,“是我与爱妻旧宅。”

施梧筝故意听不懂,“若能避开雪崩的危险,到也是个好去处,正好能与先生仔细谈谈。”

悲中泣:“……”他指着白狐,“不欢迎他。”

“那我可以过去。”施梧筝作势要把白狐抛在地上,“他死了我们更好谈。”

悲中泣更加无言以对,他分明看见施梧筝将离火石放在了白狐怀里。令狐巧妩看着双方,又想到狐族的来意,联想到了已经逝去的长姐,对悲中泣道:“师父,徒弟有一请求。既然狐族来人是为了破解金甲战神,您不方便前去,不如由弟子代劳,何如?”

施梧筝看向这个少女,玉世论并没有把情报瞒着,他知道令狐巧妩的经历,闻言心中生出一丝欣赏来。

剑客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巧妩跪下拜道:“师父,徒弟是为了给长姐一个交代,我不能让她死得那么不明不白,空域之仇,弟子迟早是要报的。”

“……我有二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悲中泣缓缓道,“我曾说,不报仇,无颜归家。可是仇还没报,天底下却乱成了这个样子。”

“当初,先生为何会陷入生死关?”施梧筝忽然问,“我打问许久,一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刺杀前朝弄臣。他挟持帝王血脉与龙魂印出逃,我劈下印一角,也被印中龙魂所伤。”

“帝王血脉?”施梧筝想起传闻身负龙魂印的周瑾,心想:会是他?可又觉得年龄对不上。

“月琴是为了我。我知她回狐族已经抱定死志,可没道理罚她,不罚我。”剑客长长地叹了一声,“兜兜转转,仇怨已结,可因果都在我。”

“先生是义士。”悲中泣一言,施梧筝不由思及自己与玉世论,竟也心有戚戚,他抚着怀中的白狐,手却控制不住的捏着那细细的脖颈,心中叹声:罢了!对悲中泣笑道:“狐族本就有求于人,不敢让先生为难。不然这样吧,玉世论还欠先生什么,由我做主,一并还了。”

无言悲中泣看着这个怀抱白狐的人,似是卸下了一层令人生厌的伪装,这个孤傲的剑客蓦地明白了什么,他想:生离死别,原来这样多的相似。爱恨交织,原来这样多的不甘。

“他答应,受我三剑,现在还剩一剑。”

“我替他。”


    玉蜡香盈动,雪絮舞还飞。

    君言寒将去,春来暖未回……

    醒来的时候,手中尚握着一支笔,纸上墨迹未干,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外面雪已经停了。不远处的腊梅树下,一个灰色的身影望着远方,哼着一支悠扬的小调。

    他放下笔,拢起袖,推门走到了那人身边,看到灰袍的施梧筝抱着一只小小的黑狐狸,冲他笑了。

玉世论惊醒。

“玉先生醒了?”令狐巧妩方才一直留心着这边,见玉世论醒了,便马上迎过来,玉世论才注意到,他们是在一片澄澈的湖水畔,几间草木屋,甚至还有一大片松林。他心想:鸣孤岭里有一处类似狐族的地域,果然是真的。又立刻惊疑:这是哪里,施梧筝人呢?

令狐巧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接着道:“这是师父和师母的故地,不过眼下有件为难事,很是要紧。”

玉世论现在完全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若是原型的话,大概毛都收紧了,但本能地感觉到施梧筝可能做了什么,不然……他就彻底愣在了原地。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小黑狐吱吱叫着,迈着小腿儿抱住了剑客的腿,哀哀地望着他,像是饿了,而那个剑客也是罕见的有些手忙脚乱。然后那个小东西不知道嗅到了什么,又摇摇晃晃爬到了玉世论的脚底下,摇一摇尾巴,九条分影展成了一朵花儿。

无言悲中泣他怎么也没想到,离去二十多年,自己的妻子竟然在这里留下这么一个被封印了数十年的小东西。他想,或许花月琴是想以此挟制狐族,保全自己或者是他的性命,但却不知为何,她一个字都没说,以至于狐族对这只小九尾竟然一无所知。而玉世论怎么也没想到,老天竟然这么的会开玩笑,狐族遍寻不得踪迹的九尾狐,竟然在他玉世论仇人的地盘上。

三个人看着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狐,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令狐巧妩抱起小黑狐摸了摸,放在玉世论的怀里,“师父不会杀你了。”

玉世论疑惑。

“有个人,替你受了师父的第三剑。”令狐巧妩垂眸道。

“他……他人呢?”玉世论浑身冰冷,声音都发起抖来,“受了第三剑,他……”

“重伤,性命应当无碍。”

“他人呢?”玉世论急了。

“玉先生,你知道么,他昏过去之前请我们不要告诉你。那个人,照顾了你一路,心疼了你一路。他对师父说,他与你同生共死。”

“……”玉世论动了动嘴,没说出来话。

“但是师父让我告诉你。”令狐巧妩继续道,“他说,你知道了,会很痛苦。”

无言悲中泣始终没有看玉世论一眼,也不再与他说话。

“姑娘,麻烦你,求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此时的玉世论心急如焚,令狐巧妩犹豫了片刻,带着玉世论拐进了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林,“他应该就在前面山洞里,但他设了结界,可能不希望你进去吧。”

 “谢了。”说罢,玉世论刚转身,便听令狐巧妩重复道:“那个人,照顾了你一路,心疼了你一路。他对师父说,他与你同生共死。”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痛彻心扉了。玉世论想,痛得不如死了。

看到施梧筝的那一刻,眼泪终究是决了堤,玉世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抚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抽泣。他不该的,不该这么心软,这么多年来横眉冷对惯了,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阿世,哭什么,小孩子似的。”

“这个地方灵气充裕,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陪我躺一会儿吧。”

玉世论却拿出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就着血在施梧筝的伤口上画符咒,施梧筝忙翻身滚开,“你不要命了?”

“那你要了我吧。”玉世论望着灰狐,凝视着对方金色的眸子,“同命相连,双修之术,三个周天,你好快一些,我们也能早点回……施梧筝你干什么!”话没说完玉世论就被灰狐扑在了脚下。

“我救你是用来进补的?玉世论,你脑子被冻裂了吗?”

玉世论的眼神却是在说:“我没病,我愿意。”

“我他妈才不要为了那个狗屁狐族要你,换一个。”

“那就当是,为了我吧。”

灰狐凝视了他良久,突然俯身,柔软的腹部压着对方,狐吻凑在他耳边,“那就这么试试?”

玉世论闭上了眼睛。

施梧筝不让他变原型,就着人形的模样放肆起来,玉世论也不管旁的了,使劲缠着,挺着胸要灰狐来舔,比之当年要放纵地多,被翻来覆去收拾了几遍也不老实,越发缠得紧了,红着眼看施梧筝。施梧筝嗤笑,“你现在这模样,让悲中泣见到了,怕是要因为有伤风化被一剑戳死。”

玉世论显出耳朵来,蹭灰狐的脖颈,手抚着对方胸前的软毛,把脸埋在里面,“我这个败家的苗子已经长成这样了,还轻易死不得,到时候落了地狱,悖伦淫邪是逃不掉的,不污了他大侠的剑。”

灰狐听着直笑,舔地人胸口脸上湿漉漉的,玉世论似是满意了,与对方交换灵力,运转周天。灰狐也不客气,一直折腾到了太阳落山,山中骤然更冷了,他也不变回去,就这兽形暖和,将玉世论笼在怀里。

玉世论仿佛是要趁着离开狐族,彻底扔了他一身的矜傲,撒起欢来无所顾忌。施梧筝好笑,“我横竖都得离开狐族,你这样,倒让我觉得想替我留个后代似的。”

“滚!”

“说真的,就算有个母狐狸来勾引我,我也留不下后代的。”

“让那只小黑狐认你做爹。”

“那你是娘?”

“施梧筝,你是想找打?”

灰狐立刻赔笑,变回人形紧紧搂着怀里的人,这样肆无忌惮的调侃仿佛是梦里的事。思及数十年的水火不容,如今总是针尖麦芒,不是他想,而是除了夜凉如水时的撕咬交缠,他们彼此都不知如何相处,不清不楚,不尴不尬。他轻轻抚着白狐柔软的脖颈,忽然间低头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双肩微颤,不知是在忍耐什么。

    良久,玉世论听施梧筝哑声道:“带着那个小九尾回去吧,红羊冥星的事一了,我就不再讨你嫌了。”

玉世论转过身,狠狠一口咬住施梧筝的脖子,闷声骂:“王|八蛋!”


    二十多年前,狐族大狱深处,长蔽狐族的女子散着头发,蜷缩在角落里。唯一的光线照出门口一角灰色的锦袍和一双金色的眼睛,女子猛地一抽,像是被摄住了,半晌才缓过来,趴在地上喘气。“花月琴,”那灰袍人道,“想想看,为什么狐族只有狐王一个九尾呢?”他轻笑,“你以为的最大倚仗,才是最致命绝地。你也好,花狐族也罢,还有你那个苦情郎,在独断专行的狐王面前,都不过是草芥。”他背过手,“玉世论要保你的族人,你要保情郎,哈,可想清楚怎么办了?”

    当夜,花月琴被玉世论亲手了结,他对看守说:“长蔽狐族叛徒花月琴,盗扪心锁予外人,自认罪状,引咎自尽。故奉狐王令,不再株连长蔽狐族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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