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喜欢把这座城唤作长安,而非西安。长安之“长”,无意而有形地解读着她在时间维度上的深度投影。西安之“西”,却生硬地限制了她在地域广度上的想象力。仅凭王维的“万国衣冠拜冕旒”,便已将她至于大千世界的中心,虽千百年,何曾易之?而辛弃疾的“西北望长安,可伶无数山。”又将她归于千里华夏的原点,千秋之际,谁能移之!——长安之月,皎皎其华,映照出北京、南京、西安这些煌煌之都在名称上的单薄,不及重庆、上海、天津等后起之秀的丰润,甚至不及酒泉、玉门、烟台等小家碧玉的意蕴。
月下读城,甚过月下读美人。月下读人,意在朦胧,溢其美而蔽其弊。月下读城,则喧嚣随日去,风尘逐月来,岁月的肌理在弯弯的小巷里更细腻地呈现,生活的声情在静逸的码头边本色漾荡。李白为此中高手——他虽常昂首阔步,酒杯放下后,目光依然落向人间。在他所有的诗歌中,与月相关的,足可高挂于中国文学的浩瀚夜空。在咏长安的诗句中,“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超越于千年以来所有过往长安的骚客之上。它比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更亲切、更细节、更生活,比崔立之的“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更人民、更巷陌、更日常。而岁月永远是天地间最动人的河流,生活的小舟永远是欸乃其上的感人浪花。
北魏才子温子升也以《捣衣诗》著称:“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他将时间聚焦于非常态的中秋夜,将捣衣人锁定为非常人的佳人,因而大大压缩了诗境的时空跨度和普罗性。但他与李白,一前一后,将八水绕长安延绵几百年的生活画面,联袂呈现,千年波光,尤动眼前。
月落日升后,你看到的将更多是有资格进入文史的才子们的镜像。比起最著名的孟郊的《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更动容于常建的《落第长安》:“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因为,在任何时代,能“登科”的只是极个别的幸运儿,我们大多都是不得意的“落第者”,李白、杜甫这样的“圣手”也不能免。即便是苏轼,科举时以满腹才华折桂,也免不了在其后的人生考场上,因“不合时宜”而屡屡败北、黯黯南迁。没有月亮的晚上,读长安,便会是李商隐的“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这也是“落第者”的情怀。然而,“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即便是在宦途上一再“落第”,也永远会在家国情怀上皓月高悬;即便是满怀幽愤地一次次搔首问天,却永远会脚踏实地的不断凝眸民间。正是这样的特质,才使得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最终跻身于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行列,终究要比“晚年维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们高出一个层次。
和月下读长安有同样意趣的,是秋日读长安。苦吟诗人贾岛深得其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聊聊十字,氤氲千里,传诵千年。是啊,春日看花,只占你人生的百分之一。秋风落叶,或将飘满你人生的后半程。无论是大明宫里的贵人,还是竹笆巷中的走卒,概不能免。
不管你是在月下看,还是从秋风中打望,张元宗提供的这个视角,是所有打望长安的诗人之眼中最独特的,也是最长安的:“唯有茂陵多病客,每来高处望南山。”
望着今夜的月亮,读着今日的长安,想象着千年前的月光,照着踽踽独行的我,吟着千年前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