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刚
平日爱好读书、喜欢钻研历史文化的蒋建国,是湖南邵阳罗城乡一名小学校长。2006年的一天,他忙完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
路过当地大坝村的一条乡间小道时,偶然发现有一本书在路边静静躺着。嗜书如命的蒋建国想也没想,弯腰捡起书,掸了掸封面和封底的灰尘,随手翻阅起来。
这是一本手写书,书中的文字都是奇形怪状的符号,形同“天书”,但是,这些符号排列得很有规律,看起来相当整齐,分明就是一种文字。
蒋建国惊得目瞪口呆,他努力地启动大脑,在自己有限的学识和经验里,不断查询这些文字符号的出处。
他甚至把这本书拿回家,按照上面的文字形态临摹了一段时间,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但是,毫无头绪。
最终,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书中的文字符号应该是“女书”。
“女书”是从湖南永州市江永县诞生的一种表音文字,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主要作用是用来记录当地方言,字体形态右高左低,近似倾斜的菱形,传承方法通常是“老传少,母传女”,按照当地土话的唱腔形式口口相传。这种文字专供女子使用,所以叫“女书”。
这个线索让蒋建国很兴奋,他把书揣在怀里,背上干粮,在方圆四处打听会写“女书”的人。
在走访、调查中,一位村民说他见过类似的书,还知道有人会写这样的字。
按照这位村民提供的线索,蒋建国敲开了此书作者的家门。
令蒋建国惊讶的是,此书作者是一位老太太,名叫唐庚秀,她的家中竟然有上百本类似的手抄本,如果按照每本书至少有1万字来计算,这些书足足有上百万字。
唐庚秀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珍爱,很多作品被她精心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如同供奉圣物一样。令蒋建国更吃惊的是,唐庚秀老人竟然不认识一个汉字。
那么,她又是如何写出100多万字的“天书”呢?这又勾起了蒋建国继续往下追问的兴趣。
唐庚秀老人出生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没有上过一天学,斗大汉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13岁时做了童养媳,然后一直生活在偏远山村。这样的经历让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女书”,更不要说去写了。
很显然,这些文字并非像“女书”那样来自祖传。
在蒋建国和文字专家刘彬徽的耐心询问下,唐庚秀才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说起了关于“天书”的创作经历。这些“天书”是唐庚秀自创的。
说着说着,唐庚秀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讲:是某个神明传授她写“天书”,要她作为天书在人世的传人,督促她每天去写。她如果偷懒不去写,神明就会惩罚她,让她的眼睛出现暂时性失明,她只有坚持写下去才能身体健康。
对唐庚秀的话,蒋建国和刘彬徽自然是不相信的。
经过进一步深入了解,这些“天书”的产生总算揭开了谜底。
原来,在1990年春,唐庚秀生了一场大病,精神有些错乱,似乎患上了健忘症,连身边熟悉的面孔都记不清是谁。她只觉得有无数个陌生符号占据了自己的意识,在她脑海里跳舞一样左冲右撞。大病初愈后,这些符号在她大脑里依然很清晰,每天会闪现在她的眼前,于是,她就把它们记录下来了。
当然,记录这些符号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起初,对没有文化的唐庚秀来说,把脑海里的抽象意识转变成具象的符号相当困难,再加上她买不起纸笔,就随手捡起木棍、树枝、木炭块等东西,在地上画,每画出一个图形,就代表是一个字,代表了自己的一段意识。
后来,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唐庚秀买来日记本和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每天不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外出散步,她都要带上写了“天书”的日记本,抽空拿出来读一读、写一写。而到了傍晚,她会郑重其事地坐在桌子前,摊开日记本,坚持写到深夜。日积月累后,100多个日记本就被她写满了。
当写作成为一种习惯,如果被强行制止,绝对是一种痛苦。
唐庚秀每天要坚持写上7、8个小时,如果不去写,她就会无精打采、浑身难受。她每天必须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写出来,心中才会宽慰许多。
家人担心她累坏身体,曾经阻止过她写那些“没用的东西”,但在唐庚秀的强烈要求下,家人还是放弃了,任由她去写。
唐庚秀所写的“天书”,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认识。
但是,文字专家刘彬徽很快发现:这些“天书”跟古文字在演变方式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最明显的地方是,一些字在书写中会使用增减笔画的方式,甚至会使用“假借字”的方式来完成书写。
有些字唐庚秀不知道或者说还没有创造出来,在写作过程中,她会用自己已知的字来代替。比如,“高大”的“高”她不会写,就会用“个”来代替,这符合汉字“假借字”的演变规律。
文字专家刘彬徽经过深入研究后发现,唐庚秀所写的“天书”,尽管跟汉字有一些类似的地方,但是,在整个古文字的演变体系里,找不到相关的依据。
也就是说,唐庚秀的“天书”,算不上是一种文字,只是她自己通过长期归纳,而总结出来的一种记录符号而已,并且,这种符号只有她一个人才认识。
真正的文字,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大众之间流行和传播,是记载信息、传播文化知识、交流思想情感的工具,具有不可替代性。而唐庚秀的“天书”,显然不具备这些特征。
唐庚秀在创作这些“天书”的20多年来,并不是闭门造车,她经常会看电视,当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些文字后,她会拿起笔模仿。有时,她看到墙上的标语,书报上的文字,也会模仿着写出来。
由于没有文化根基,最初,一些字她无法模仿出来,只能通过画圈的方式来写,后来,写得多了,熟能生巧,她笔下的圆形符号越来越接近方块汉字。
可以说,唐庚秀是在汉字文化土壤里生长起来的,她的“天书”必然带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
对别人来说,唐庚秀所写的“天书”确实没有什么价值,但对她本人来说,这些符号记录了她的生命历程,在不断书写中,她获得了精神的满足。我们应该尊重唐庚秀老人的选择,当一个人年老时,懂得享受坚持一件事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时,这何尝不是一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