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17岁，顶着一头小卷毛，背着一只双肩包，一蹦一跳向我走来。

你那两道粗粗的黑眉毛，尾巴尖往上一挑，接着又往下一沉，像躺倒的书名号；

你那两只弯弯的黑眼睛，总是俏皮地笑呀笑，像小船在湖中央荡呀荡；

你说话的时候嘴角总爱不自觉地向上翘，你生气的时候鼻子总会皱起来，你走路的时候总像只小兔子，你拍照的时候，喜欢把右手抬起来，对了，有一张照片，蓝天下，你穿了一条背带裙，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风车，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张照片里的你真的好傻哦......

你看我低着头一边写家书一边哭鼻子，跑过来拉我去操场上玩；你看我笨手笨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钉不好一只书架，二话不说把我手中的锤子夺过来，呃，还有我的小熊帐子也是你钉的，我戴的小白围脖也是你亲手织的，虽然别人都说我戴起来像五四青年，可是它真的挺暖和，还有......啊，太多了，我都数不清了。

我看着你那一双巧手忙上忙下，小嘴巴像鸽子一样咕咕哝哝，一口小白牙耀得我睁不开眼，我心想，这么好的女孩子，将来谁才能有福气娶来做老婆啊，不如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于是，我大声宣布，你就是我的小娇妻了，你笑眯眯地答应了。

我说，小娇妻，你以后要是做了谁的新娘，不管我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我要送你一瓶香奈儿5号，当结婚礼物。

谁知没多久，你就开始约会了，和那个瘦瘦的腼腆的师兄。我也开始了当电灯泡的日子。

你拉着我去被我称为“动物园”的男生楼找他还书，我跟着蹭他用酒精炉煮的面条吃，害羞的你俩把我当话题中心；你拉着我去阶梯教室上自习，书刚温到一半，就被从天而降的师兄给掳走了，我总是背俩人的书包回宿舍；多少个夜里，你拉着我在你的小熊帐子里叽叽咕咕，把你恋爱的甜蜜和忧伤一股脑儿倾诉，气得下铺的老大猛敲床板儿，睡觉睡觉，不许再唧唧呱呱！

那一年，你18岁，生日的前夕，你和师兄闹别扭，谁也不理谁，师兄买了蛋糕和大熊公仔交给我，欲言又止。我多聪明啊，立马心领神会，猛拍胸脯，师兄放心，我来帮你搞定！

当岁月的灯火都睡去，有些往事却在记忆的显影液中清晰地一点点浮现。

那一年，你20岁，收到师兄从南方寄来的玫瑰花，开心地将每个人的床头都插满，你甜甜地笑，比玫瑰花更美。玫瑰的香萦绕了整个房间，那个平安夜，我在心中暗暗祝愿你永远像此刻那么幸福。

那一年，你21岁，为了去南方看情郎，骗妈妈说你要和我回家乡。南方的海岛风好大，照片里的你又抬起右手撩头发，你的小卷毛已经长长，不再像个傻傻的小男孩儿，你的眉角眼稍开始滋生风情，裹挟着纯真的妩媚；你走路不再一蹦一跳，偶尔也会穿穿高跟鞋；你对着镜子修你那粗粗的黑眉毛，直到它们变得又细又长......

啊，我亲爱的小娇妻，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大了。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你北上我南下。寂静的夜晚，我常常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了你如何为了多挣几天假，去义务献血，献完血又买站票，挤2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南方看情郎；知道了你为了送情郎礼物，如何省吃俭用攒一个月的工资；知道了你为了离开当时的环境，如何闻鸡起舞啃书考研......

你劝我也考研，来北京吧，我们又能在一起啦。

那一年，你23岁，你在北京站接我，带我去学校报考研辅导班。我们坐在双层公交车的二楼，看脚下繁华的北京城在眼前飞掠而过，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几年前，我们也曾这样携手游长安，记得那春花飞去，曾把暗香留。

我们挤在你窄窄的小床上，窝在一个被窝里，又像读书时那样。窗外天寒地冻，屋里春意融融，你叽叽咕咕，他已经考到律师本儿啦，很快就辞职过来。我们在暗夜里憧憬着彼此的未来，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春天不是由远方来到眼前，不是由天外来到人间；它原是深藏在万物的生命之中的，它是从生命深处爆发出来的，它是生的欲望、生的能源与生的激情。它把酷烈的严冬作为自己的序曲，不管这序曲多么漫长。

我也有了自己的爱情，我带着热恋的他去见你，临别时，你把精心炒制的肉末咸菜装进小罐头瓶，塞给我，你尝尝，特别下饭。

那年的秋天，我们俩前后脚把自己嫁了出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关于香奈儿5号的承诺。

我随先生回乡下老家，秋天的云好美，它是那种繁华落尽见真醇，是无情荒地有情天，是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是诗歌里轻轻的惊叹号，是碧蓝大海里的小舟。这样的云让我想起18岁的自己，想起17岁的你，那个小娇妻一定会幸福的，对吧？我们永远都会幸福的，对吧？

时光淡而无味，岁月却刀刀催人老，我们都成了孩儿他妈，爱情越来越遥远，生活却越来越残酷，细纹爬满了你的眼角，你的眼眸不再明亮如初。

我翻看着多年前的相册，把二十年前的你拍给现在的你看，你唏嘘不已，我说如果你更幸福一点，会不会更柔软一点？你说，还好我依旧真实纯粹。

我手中拿着那时的我细细端详，我也曾无忧无虑，天真幼稚，那时我也会无缘无故地发笑。

但是后来，我抛开自己愚蠢的天真来保护自己。

怎样才能丢掉天真，却仍保有希望，如何才能永远笑下去。

我将刚买的性感丝绸睡裙小心地塞到盒子里，用心写下你的地址，然后给你发微信：亲爱的小娇妻，一定要穿啊，看你老公还不得欲火焚身，嗯哼。

这一年，你41岁。老佛爷都去世了，我欠你的香奈儿5号还没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