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未见过这样雄野的山。
也是,在开始细看这个世界之前,我本是一个十分贫瘠的人。
画地为牢的十年寒窗,我知道要飞,可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飞。
13年清明,第一次徒步,由绩溪到昌化。整条路线走完,到达浙基田,我心里一惊:我是从未见过这样雄野的山。
说来也奇妙,相邻的两个省,浙江和安徽,山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浙江的山多温润,安徽的山主奇崛,像安徽人。
进山的时候下了毛毛雨,极空濛,绩溪到伏岭,一路上青瓦白墙,极有特色的徽派民居。有老妇人在路边卖竹杖,热情地邀过路游人到她家屋檐下躲雨。
窄而高的门,望进去是四方的天井,门小而院中天大。
之前做课题研究徽派建筑,每天埋首在图书馆少有人至的古籍阅览室,终日不闻窗外事,满身的学究气。洋洋洒洒万字的论文,自以为旁征博引,事实上不过是管中窥豹罢了。若不是亲手摸过剥落的墙皮留下的疤,亲眼见过月梁上蜘蛛网漂浮的细丝,我如何会明白,真正的徽派建筑,何止于冬瓜梁、马头墙,和所有雕梁画栋的细致?不更是一种悠长的记忆?
热衷徒步的人可能更理解“用脚步丈量土地”。从伏岭,需要经过江南第一桥和岩亭口才能到达古道入口——江南第一关。传说江南第一关得名于明代兵部尚书胡宗宪,当时的胡宗宪认为此处是徽杭古道中最为险要之处,“江南第一关”因此得名。过江南第一桥,沿路拾级而上,岩脚至关口,“凡1400余级”,当真是用脚步在丈量。
若说险要,则大概是说山势了。石阶两旁高峰巍峨,怪石嶙峋,落雨的清晨或是天光大暗的将晚打这里走过,影影绰绰,更觉心悸。然而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右手边贯穿古道始终、一条湍急清冽的涧壑。乱石为床,雨后水量有增,更显迂回跌宕。岩亭口至黄茅培,每隔一段有古时为过往商人修建的简易石亭,说是“五里一短亭”的布局,不过从形貌上看,似乎都有不同程度的毁坏,早已不是当年样。石亭下有担了水果零食来卖的当地农妇,有人经过便殷切地盯着,不时吆喝几声。我们停下休息,搭讪着:“这小溪是从头到尾都有的吗?”那妇人听到问,抬头注视了溪说:“是。”顿了顿又道:“每一颗石头上都有浪花。”说罢微微地笑了一笑。我心里惊叹,一时竟忘了答话,只满脑子想“每一颗石头上都有浪花”,由这妇人口中说出来,朴素中竟蕴含优美的诗意和发人深思的哲学意味了,仅一句倒胜过了我千篇万言的描述。若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妇人分明是小隐的智者。
似乎山里的雨,来去全凭自家心情。不多时雨即停,悄悄地起了雾,雾气氤氲着,只觉得眼不够看,连疲累都忘了。过了黄茅培,一路是平整的石子路,眼见着有人家,听人说是叫做下雪堂。村里人用自己的房子做客栈,可休整、吃饭和住宿。安徽人似乎处处透着生意人的精明,生来会察言观色以致能说会道了。饭点已过,客栈里并没有多少客人,老板便同过往游客闲聊,说话做事虽谈不上滴水不漏,但是到底在亲近与疏离之间保持着睿智的分寸。而我真正体会到安徽人另一个层面上的精明却是在黄山了,刚下光明顶,遇着一队挑着重担在路边休息的挑夫,扁担两头的竹筐拿米白的厚布盖着,布上有一小袋小柑橘,十来个的样子,陆陆续续的有游客走过的时候,挑夫远远的就对你憨憨的笑,然后举了竹筐上的一袋柑橘,同你打商量:“小姑娘你看,这是我带在路上吃的桔子,我吃不完,10块钱一袋你全拿去吧。”当真有小姑娘掏钱拿去了,挑夫竟从筺中又拿出了大小一样的另一袋小柑橘。当然这些事情也都是后话了。
走徽杭古道,最适宜住宿或是露营的地方应该在蓝天凹。既是徽杭古道制高点,也是古道中视野最为开阔的地方,地形像极了这个“凹”字,宽阔的山谷平地。只有相隔不过百米的两户人家,也都用作吃饭和住宿了,扎好帐篷吃过晚饭,天光将暗未暗,扎营地再往上走是一处线条柔和的草坡,野杜鹃漫山遍野,山风流窜,四面八方风光各异。扎营地往下走则能寻到一条通往清凉峰的小山路,只可惜下了雨是并不让进山的。等到天色暗淡下来,大家捡了树枝生火,大火旺起来的时候就开始绕着火堆跳奇形怪状的绕圈舞,这时候仿佛是相识多年了。跳累了各自回帐篷睡下,篝火并不灭,任由它烧着。
清晨的鸟叫声,脆生生似要滴下水来。早饭是馒头白米粥和干笋咸菜,以及一个红鸡蛋,红鸡蛋是红的真好看。等日头出来帐篷晾干收拾好就要下山,下山的路大约是山里人自己常走的小路,也平坦,小跑着下山的时候路两旁的野花和草也排着队跑起来了。
我是总觉着人的一生总要在清晨走一条山路,去贴着山行走,去顶着天行走。
下山经过蓝天门和灵官庙,树荫下有小凳子放了茶壶、杯子和开水瓶,四下也无人,游客自取。茶亭毁坏殆尽,可施茶的习惯延续至今。下到灵官庙,一直到永来村,就是一条宽阔的公路了,只是没有班车,需得自己拼车下山。我们的司机正是永来村人,眼纹深深的,极热情。侃侃而谈的都是亲切的自家故事,说是家里有一座山,种满了山核桃,村里建了加工厂,也不用自己剥了,儿子还开了网店零售,要把名气打出去;也幽默,车子经过一条水沟,沟上一座不过两米的小桥,司机便大声宣布:咱们进入浙江境内啦!原来浙江与安徽的交界处,并无界碑,只一座小桥,桥上一个垃圾桶。当时想着,两边的居民过桥串个门,竟然跨了省。
但是尽管一桥之隔,纵然是两个省,桥两边的建筑便大相径庭了。永来村属安徽,即便盖了新房,却也细心保留着徽派建筑的特点,依旧的青瓦白墙整齐又错落,韵味悠长;又一村属浙江,浙派建筑以豪华而实用见长,所以又一村新盖的楼多大气,琉璃瓦晃人眼,细节处也精细规整,现代氛围浓厚。以至于后来又在处处觉出了浙江人与安徽人的不同来。
后来我对于徒步的热爱,使我走过很多的城市,和很多座山,回想起来却依旧觉得安徽的山最为雄奇别致。造物主把石头劈作山,又令石头上长出草木,细想想这本就是一个俏皮的故事,然后这个故事里住了人,休养生息、攀爬行走、遍布世界。
而我始终也忘不了这条云雾缭绕的山路,它使我眼眸清明,心也清明。倒也难怪汤显祖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