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骨髓的爱

图片发自简书App

2002年9月29日,七十多岁的父亲,带着诸多不舍走了。去了电话也打不到的地方。

他的离去,使母亲突然失去了精神支撑。以前,母亲每天围着父亲端茶熬药、洗衣做饭。现在,就像下岗了一样,她突然没事可做了。

她在房间里四处张望,处处都有父亲留下的痕迹;她在院里徘徊,到处都有父亲的踪影。那树、那墙、那花、那菜,无时无刻不在向母亲诉说着父亲的故事。

她做饭的时候,会想起父亲;她吃饭的时候,不由得会给父亲盛一碗;她喝茶的时候,会去给父亲的茶杯倒杯水;她睡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铺好父亲的枕巾。总之,她的衣食住行,都绕不过父亲的影子。那情怀,就像一个退休职工,对自己的岗位依依不舍;那份爱,就像血液,已经深深灌溉到了骨子里。

有一天,我问她,“您对父亲的爱是怎么理解的呢?”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可她的回答,淳朴,耐人寻味。

她说,他在忙村里的事情,我在家把孩子、家务料理地好好的,不让他操心。那就是对他工作的支持。他对于我做的饭菜,从不挑三拣四,只要能填饱肚子,那怕是粗茶淡饭都吃的津津有味。他对衣服也没有过多的要求,我做啥他穿啥。对我管教孩子也服气。

母亲的言语里没有一个爱字,却字字句句充满了爱。爱,就是付出时间和精力,不图回报。被爱,就是被认可自己存在的价值和被包容。一句话,爱,就是融入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父亲,出生于1929年。九岁没有了娘,十四岁没有了爹。被生活所迫,去他四叔家打工。后来又去他堂哥我九大伯家打工。打工,没有工钱,管吃管住。父亲想,一直这样打工,只能活命,钱没一分,怎能成家立业?于是就离开了我九大伯家。

我母亲出生于1933年。在家是长女。十几岁时,经常跟着她的娘去二婶家串门。她二婶的弟弟张文德也常去姐姐家走亲戚。张文德和我父亲同村同辈,比我父亲大十多岁。这样一来,张文德就想介绍我母亲和我父亲成亲。

父亲离开我九大伯家,日子捉襟见肘,相当艰难。就象现在的年轻人,刚走出校门,没车没房没工作,举步维艰。当我外婆把这事说给外公听时,外公一听我父亲父母双亡,且只有二亩地,就一口回绝,不答应这门亲事。这以后的四年之中,又有人给母亲提亲,外公看了两家,都不满意。当他再次见到张文德时,张文德又提及我父亲,说我父亲人好,有远见,肯吃苦。有四亩地。

“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还有四亩地,这就不错了。”外公答应了这门亲事。

母亲结婚后,跟着九大娘去看属于自己的那四亩地。对于庄稼人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啊。母亲看了之后才发现,不是四亩,只有二亩。

“两口子肯定要吵架,说不定会走人的。”九大娘担心地对九大伯说。

“四亩地是不错,那是你和哥哥两个人的。每个人还是二亩。”母亲回到家后,对父亲说。

“别说咱还有这二亩地。就是一分地没有,我也不会让你饿着。”父亲很冷静地说,言语中充满了爱恋和自信。那胆量、那魄力,就象现在的年轻人说,我虽然一无所有,可我有一颗沸腾的心。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从他的眼神里,从他的行动中。所以,并没有象九大娘担心的那样和父亲吵架。没过多久,父亲原来打过工的我四爷家要卖一亩七分地。父亲想买下来,但手里没钱。

“地给你,钱算你欠着我。”我四爷说。

“四叔,你还得借给我一点钱。我要买南星籽(一种中药材)。”

但四爷家里的人不愿意。他们说,老十(我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十)结婚时借的15元还没还,买地的钱欠着,怎敢再借钱给他?

此时此刻的父亲,就像现在的私企老板,为了生意,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惜借钱甚至贷款。那胆魄、那压力和风险是可想而知啊。要么发展很好,前景辉煌;要么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可四爷会给吗?

四爷最终没有听家里人的话。他可能觉得,以前我父亲在他家打工,没给过一分钱,有点过意不去。父亲拿到地和钱后,立刻实施自己的计划。也可能是天道酬勤吧。那年,父亲种的南星赶上了好行(hang)市,卖了个好价钱。钱到手以后,父亲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四爷。要还他钱。四爷看着这么有远见的小伙子,心里不由得佩服极了。他说什么都不要钱。父亲说,这钱必须给。是您看得起我。

母亲拿着到手的钱回了娘家。要说新媳妇回回娘家也是正常的事。但父亲没想到,母亲去了一个月也不见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这穷日子何时是个头啊。”街坊邻居见母亲一个月不回来,就对父亲说。

我父亲没说什么,继续干活。过了几天,他到外公家。对母亲说,“你如果真的不回去,我也不会埋怨你。”

“来,你试试合不合适。”原来,母亲用这钱买了线,日夜纺织成布,给父亲做了身新衣服。父亲穿上新衣服,用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这么能干能体贴人的老婆……”

当父亲穿着新衣服和母亲一起回到家时,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心里对母亲翘起了大拇指,从此对母亲另眼看待。都说,老十真有福气。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含辛茹苦共同养育了七个儿女,生活相当艰难。父亲经常熬夜编竹篮竹筐,起五更拿到集市去卖。回来继续去田地里干活。后来,父亲担任村支书,边学习边工作,忙完大家忙小家。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没有自行车。父亲到乡里、县里开会,都是步行去的。

“你放心睡觉,到时候我喊你起床。”母亲总是这样说。由于怕睡过头,母亲几乎一夜没睡着,而后早早的先起床烙个油馍,给父亲做好一碗面汤,再喊父亲起床。

“我真想用架子车拉上你送一程。”

“没事,我走的快。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吧。”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们总是这样,时时刻刻为对方着想,惟恐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惟恐自己没有让对方感受到舒服愉快。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电话。一个冬天的夜晚,天气一如既往的冷。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灯光映射着母亲那焦虑的神情,那布满皱纹的额头,那被岁月印上纹路的脸颊,那花白的头发,还有那粗糙的双手,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凄凉。然而,母亲从没有对父亲抱怨过什么,父亲从外边回来,她总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在她心里,父亲就是她的天。有时我看见过母亲默默流泪,却不曾看到过她和父亲吵架。母亲常说,他从小没爹没娘,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累。成家之后,不辞劳苦,日夜奔波。回到家,身心总想放松一下,看他劳累的样子,你怎忍心惹他生气?

父母亲这种时刻为对方考虑,相互关爱,相互体贴的行为,使儿女潜移默化,受用至今。我们在自己的小家庭里,相互尊重,家庭和睦温馨。

我十几岁的时候,从外面玩耍回来,看到父亲和哥哥们在说着什么。

“阿玲,过来给我念念。”父亲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好儿不争壮田地,好女不争嫁妆衣。

“知道什么意思吗?”

原来,刚才父亲是在给哥哥们上政治课。父亲的言传身教,使儿女们记忆犹新,在以后的岁月里,兄弟姊妹之间从没有因为钱而相互生气吵架。

父亲虽为村支书,却从未用特权为自家谋过私利。母亲虽为家庭妇女,凡事却总以大局为重,明事理,不攀比,任劳任怨。当儿女们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陆续飞向了诗和远方,她对患病的父亲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相濡以沫。在四面八方工作、生活的儿女们和孙辈们,有大学生、硕士、博士以及工人、商人和高干,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老人。短暂的相聚之后,是难舍的离别。“有我在,你们忙吧。”母亲为了儿女,顽强地负重前行。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日夜思念却从不表白。“注意好自己的身体,经常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不给子女添麻烦。”这是母亲常说的话。母亲勤劳的一生,为她留下了坚实的身板,使她能够坦然地走进自己的暮年。然而,一向爱为别人考虑的母亲,在晚年,心里有太多的忌讳。惟恐自己给子女添麻烦。

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了五十一年,他们一辈子生活得平平淡淡,一辈子没有彼此谈情说爱,却用言行举止教会了儿女什么是爱。他们虽不是百万富翁,却给儿女和后世子孙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那就是他们之间那深入骨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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