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波兰来客》
1
2012年的最后一天,跟随我两年的玻璃杯,在倒水的时候突然炸裂,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这个时候,距离2013年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
任何一件旧物,它存在的价值或许未必是用途,而是它在永远寂静的背后,包藏着怎样骚动的过去。使人寻根溯源,向时间的上游索问。
如何来,怎么去。它是一个不动的巨大秘密。而我们自身,也亦不过是一具会行走的故事。
据说,每一个有着恋物情节的人,都会有一个一团乱麻的抽屉。远道而来的邮票和写好目的城市却未寄出的信封;小学时代的日记本以及临摹的字帖;十几岁的相册连同盗版唱片;还有随意就记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的纸张、笔、文件夹、准考证、已经忘了谁送的打火机。这些东西杂乱的塞满整个抽屉,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都会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细锁看似平常的物件,其实每一个都意义非凡。
就像这只杯子,在两年的时间里,曾和我一起去过天津,到过东北。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再带着它去别的地方看一看。但它在即将步入崭新的一年的时候,突然碎裂。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些什么,也许是一个关于劫难的隐喻,也或许什么都不是。
一岁光阴将尽的时候,它离我而去了。它碎裂之后,我用拖布擦着地上的水迹,水痕渐渐消失的时候,我恍然间想起很多张脸。
那一刻我想,回忆真他妈的是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果。
是的。我是说,真他妈的。
2
这个世界上,有人负责到来,有人负责离开。有的时候,我们一不小心就弄丢了他们,也可能是他们一不小心就弄丢了我们。但不论怎样,结果没有什么不同。
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他们,有人唤着我的名字,有人跟我挥手,有人对我抱以微笑。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记认不出他们的脸。
那个被雨水覆盖的北方的四月。我坐在办公室里和另一个值班的同事聊着天。这个季节白昼渐长,而此刻却是黄昏将晚。街面上的小店,陆陆续续地有卷帘门落下的声音传来,哗啦哗啦地穿过雨线又穿过虚无。那声音像极幼年的时候在秋天的早晨,尚且迷蒙当中听见爷爷拿扫帚扫院子的声音。飘渺的几乎欲碎。
林立的高楼在雨帘中宛如绰绰的静默剪影。沉闷的惊雷声在遥远的天际不时炸响。闪电划过,将铅灰色的天空撕裂,犹似人间最后一团火。瑟瑟发抖的人群挤在公交站牌下等着公交车,偶尔有咒骂声在角落里响起,飘落到逼仄的巷道上,随即就被短促且急躁的汽车鸣笛声湮没。
我心中恹恹,感觉困倦,以及周身无法言说的疲惫。聊赖之际打开电脑上网,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阿兰远来的信。而至此时此刻,我已有两年未曾有过她的音讯。
她在信中说,那次我们分别之后不久,她和那个年轻的摄影师的婚姻再次以失败而告终。她无法忍受对方终日沉浸在暗室里,可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的那份痴迷。而那个年轻的摄影师,似乎从来都不懂得她的世界,也不愿意去懂得。他们就像相交线一样,相互吸引有过交集之后,发现彼此竟是越来越远。
结束短暂的第二次婚姻,她心灰意冷之下再次远离故国。一如十年前一样,周游各国。几番故地重游之后,睹物却不见思人。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已经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轻易爱恨。
一路走走停停也跌跌撞撞。三天前,她流落到澳大利亚,在海德公园旁边宿醉且迷路,最后在一家小旅馆里给我写了信。
最后的最后,她说,她用了三十一年的时间看不穿世情也看不到未来,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她说她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也许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她说她又要走了,可是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点了一支烟,和同事把卷帘门落下。同他道别后,独自一人慢慢地向住处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雨水中,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的面目显得异常冰冷。下了晚课的高中生,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隔了很久之后还能听见他们在远处的笑声。
一路上,我仔细回想着她在信中的字句,思忖着三天前的那个宿醉之夜,她在电脑屏幕背后究竟会拥有怎样一番凄绝表情。不想真的就这么走了回去,足足有五公里那么漫长。浑身湿透,第二天就患了重感冒。
我很快给她回了信,但无果。她一如从前那样迅速消失在人海当中,再无消息。也或许她已明白,人生中大多数的固执与留恋都不过是一场捕风捉影的虚妄之念,与其抱守残缺,不如随性般一走了之。
但人要是在何等失望与绝念之下,才能做出和过去诀别的选择。如人亲自挥刀斩去病肢,即便抱定从今往后与之再无瓜葛的心念,在最后时刻也一定历经大痛大彻。形同剥茧,状若抽丝。
那之后的许多个无眠之夜,我静坐在黑暗当中等待她的回信,却一直没有。半个春天,细密的雨水打在出租屋薄薄的房顶上,如同蚕食般沙沙作响。远端的高楼上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遥远的犹如海夜里可望而不可及的灯塔。夜帘垂幕当中,偶尔会传来夜归人渺小却空阔辽远的歌声。
我知道,阿兰一定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处角落,检阅着自己过往的诸多伤口。即便心头有血,却始终面无表情。她不想再去打扰别人,也不想再被别人打扰。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也只有时间。
3
“人总是去在意终点,其实最美的风景在沿途。”事隔这么多年后,我犹然能记得他当时面上持重的表情。那是高二的某一个午后,英语课,我们躲在码放起来的厚厚一摞书背后,偷偷翻看旅游杂志的时候他跟我说的一句话。他曾是我那半年的同桌。
火车缓缓驶进天津卫的时候,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身旁等候下车的人群将我吵醒。我揉了揉了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是鸽翼一般的灰色。心中略有失望,紧了紧双肩包拥挤着下了车。
说来有些好笑,那天几乎诸事不顺。在出站的时候坐错电梯又不得不翻回去,好容易出了站却迟迟等不到公交。于是不得不打车,而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司机却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我只好给出发前预定好的旅店打了电话,那个老板又似乎是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说了半天也说不清。费了几番周折之后终于到达,而那个时候已经入了夜。
跟着面容冷峻的店员打开房门后发现那是一个极小的房间,没有窗,赭褐的地砖上满是蹭不去的污迹。也许很久未曾有人住过,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打开门后那个店员便不再理我,径自走回大厅去看他没有看完的港式喜剧。
打了开水,就着泡面看了一场欧洲杯。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竟然隐隐有一种局促的流离之感。但闭上眼睛,随后就入了梦。
这是五月的时候,我辞了职,揣着仅剩的四百块钱独自到天津去看了海。
少年时觉得浪迹亦是一种归宿。而后来才发现,这普天之下,原来满是颠沛之人。那个时候买了很多关于地理,关于旅游的杂志在不喜欢的课上偷偷看。而我的同桌,同样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们时常讨论哪个地方的景色壮丽,便一一记下,打算等到日后领略。有时我们几乎为了地点有没有必要去而争吵起来。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将要离乡返京,走之前曾和他一起喝过一顿酒。对他说,如果以后要去哪里,一定要叫上我。他满口答应,却不料日后食言。
几年后东北的寒冬,他躺在病床上离世。
又一年我回到故乡,见了一个高中时同样和他较好的同学,问起他的死因。但那个同学一时也说不清,有人说是肺癌,有人说是脑疾,似乎另有隐情。
我们一阵沉默,我偷偷地往地上倒了点水,以示祭奠。
离开天津的那个黄昏,天色渐晴,车窗后斜阳入暮,火车路过的村庄,一群孩子正踩着水打闹。远处山峦上覆着雨后的火烧云,鲜亮的颜色如同打翻了调色板。
我发现,那真的很美。
4
近日我常常噩梦连连。坠崖或者从高楼跃下,感觉身体逐渐坠落,身下是一团涡旋。
许是常年易感,大约有三年抑或更久的时间里,我无法享受一场无梦的睡眠。每每睡去便梦,梦中游回,醒后反刍。如同整个夏季,雷中枕雨大梦。梦中回到哪里,遇见几个必定不见之人,醒来后心中还有戚戚,胸臆肺腑无一不痛,几乎呕吐。
夏天过去一半的时候,晴远走杭市。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阵沉默,许久之后才醒悟过来,这个两年前就已经同我道别过的姑娘,如今真的该说再见了。
她走之后的岁月,较之以往并无不同。我仍旧写字,灵魂潦倒且饥寒交迫。肉身如同每个人生必须要做的那样,与人相遇、离别、重逢,生命之中来来往往许许多多的路人,走一遭,分别,就再无相见之日。时间愈久,记忆愈淡,不是忘记音容,就是忘记名姓。
而我常常在电脑前抬起头来,对着一抹夜色,在窗镜看到她的眼睛,但伸手一抹就又不见了。如今再忆起彼之时年的那些琐碎往事,竟觉细若海沙,稍稍一握就会从指端猝然流走,不容人仔细审阅。
但我还是翻拾出许多来:如在一个黎明又目睹那部讲述生离死别的电影之后,想起那晚做的最后告别,她走上公交车冲我挥手,目送她远去之后长久的失声;如坐上地铁,看见熟悉的站名之后,会恍然间认为自己是要穿越半个城市去见她;如雷雨声中会惦念她是否犹然惊惧,难以入眠。如……
这些简短的记忆整饬序然,似“水何澹澹”般壮阔波澜,又似“平林新月”般阒静宁幽。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闯了进去,绥绥然却无路可退。
我没有信仰,但仍然坚信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有些游戏的规则,是不会被人篡改的,一如我们的出生与死亡,又如,生命中的得失与聚散。
有的时候,我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渡过了三十年,抑或四十年的人生,年华衰竭,行将入暮。
而事实上,我仍然十分年轻。年轻到毫无顾忌,必要时,可以用眼泪洗脱罪孽。
而今我才觉察到,时间飞梭,终究是不肯等一等人。我承受着它给予我的一切:胡须,成熟的躯壳,爱恨,聚散,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及,在那其中唯一的你。我曾欲向人说起我们的故事之一,但石桥之上,人海之中,没人肯停下来听一听。
一个都没有。
我们还需要许多年,还需要许多年去坐视伤口自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再次看见那个完整如初的自己。但事实上,生活和感情所给予我们的并不是仅此而已。它像一个巧手匠一样,将还是原石的我们或切或割,直到我们变成一颗璀璨夺目精雕细琢的珍钻。可是又有谁会去在意,在那些看似光彩耀眼的背后,是一道道富有棱角的伤口。
如此的如此,似乎除了一句毫无必要的再见外,我们已再无话可说。
那么,来说再见吧。不去管去日,不去管今朝,更不要去管明天。
这是我们所能执掌的最后纪念。
5
我们曾对这个世界非难,嘲笑,鄙夷,仿佛说不要就不要了。等醒悟过来的时候才看到我们原来一直身在其中。它一直用活着做答,时刻包容着我们的一切。
而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动辄世界,要么人生的剧烈野心还历历在目,充斥在纸端笔尾。
长至此时,二十二岁。那些早年间所谓的痛彻,如今回想起来,也亦平静不过。也或许,经年之后再次翻阅现时的苦泪与心酸,禁不住一声苦笑:何必。
如今,盛传的末日早已过去,就如同Somnus所说:
于是活着,也成了唯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