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亲人离世，是我九岁那年，我外婆离世。那时我只知道我外婆走了，我没有伤心。我看到很多人把外婆从卧房抬出去了另一个房间，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入殓。后来我看到我妈妈一人在灵棺旁哭泣，我现在也记得我母亲哭红的双眼。再后来，出殡当天，我只知道大家在哭，见人就跪。我不好意思哭，也不好意思跪。我便拉着比我小几个月的表妹到一边玩起了石子。再后来，我也记不起什么了。
第二次是我大舅离世，那时我在上大学，听到我大舅离世，我唯独就是有遗憾，毕竟是因为生病去世，我大舅是聋哑人，但是一直都很疼我们，每次去给他拜年的时候，他总是拿出好吃的给我们。而且他还总是喜欢在他无声的世界里逗我们笑。有时候听到他笑出声。但是我大舅去世的时候，我也丝毫没有太多眼泪。我也忘记他出殡的时候我在不在。只知道时间久了，似乎就忘了。
第三个离开我的是我外公。应该说我外公去世这件事在我心里很多年，他去世之后我一直还梦见他，梦见他帮我带孩子。我外公是一个大我60岁整的老人，在我26岁那年，他去世了。那时候我离开了湖北去了深圳，我记得去深圳之前，他不让我走。迫于家庭，没办法还是没能把他的话当回事。后来刚去深圳没几个月，接到妈妈爸妈电话，告知外公不行了，让我回来见一面。与夫商量，未遂。后来的一天，中午饭时间，我接到妈妈电话，电话一接通，只听到我妈大声哭泣，我知道我外公走了。那天我独自躲在房里哭了半天，不夸张的说有两个多小时。心头有很多遗憾，也有恨意。恨自己，也恨那个男人，和那个不懂这种情感的家庭。就这样，我带着外公离世的伤痛，忍了两年。那两年，我时常梦见我外公，梦见他那慈祥的眼神望着我，从来不找我要点什么。很多次我都让我妈妈给他烧纸，直到他离世两年后，我亲自去了他的坟前，从此我的心中才放下这件事。
外公的去世，是我最伤痛的。外婆去世早，外公年纪大的时候，耳朵不好，驼背。到我们家里来了就不想回自己家了，他最爱的就是看戏曲频道。然后还时不时说起电视中正在播放的戏曲的某个片段。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嗯，哦”这样回应他。我外公去世前，我那时候工资低，也没有疼过他，唯一一次还是给他买了一双棉鞋，让他念叨很久。我外公离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疼爱老人不在多少东西，也不能等。
不过，最让我觉得突然的还是我小姑父，那一年，我刚生完我儿子。听说我姑父病了，我给我姑打电话时，我姑哭着跟我说她的顶梁柱没有了，后来，直到我去我姑父的坟前，我才承认我姑父真的走了。
这些事情过去了也已经很久了，虽然我还未能对死亡释怀。但是我总想着能释怀。家里有个老奶奶，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渐渐不如从前。2016年底，身体抱恙，家人都四处打听，生怕奶奶什么时候走。那一次，我趁着出差之际，请假两天回来看她。由于年底事多，不能在家多住。离开时她舍不得，这是我上大学以后她每次送我坐车的时候都会出现的情形。我记得后来，我去了弘法寺。那天就是专程去为奶奶求福的。我在地藏王菩萨殿前，跪地流泪，我从来不求菩萨赐福于我，但是那一次，我只想佛菩萨能保佑我奶奶身体健康。后来，后来我奶奶真的有了好转。也许是我奶奶的福还未享尽。
2017年5月，我突然很想回家，到家之后，我一如惯例，放下东西第一件事就是去她房间看她，叫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何，第一次像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她也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自从她行动不便以来，她只能躺在床上，偶尔起来洗个脸，上个厕所之类的活动。她在家简直度日如年，晚上睡觉，时不时就开口问，几点啦，天亮了吗？我说没有，有时听她说两句，然后我又睡着了。那一次，我在家陪了她一周，我每天早上一起来第一件事就给她端水洗脸，然后我跟她说我跑步去了，你等我给你买早餐回来啊。早上她吃完早餐我就给她放六字真言咒，她说好听，便能安心睡一上午。奶奶那时总是回忆以前，回忆起孩子们的各种小时候，我那时却总是担心她突然离开。那一次刚好赶上母亲节，当时老爸的朋友还特意来家里看奶奶，那是我们过的最特别的一个母亲节，那天晚上，我跟她一头躺着，她一直在说，我就给她录音，我们家族群里聊起了各种过往。我躺在她身边，眼泪止不住的流，也就是在那时，我接纳了。我告诉自己。要用自己的行动，把她当个孩子一样对待。后来我一周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总说阿婆老了，死了可以了。我说不行的，你死了我就没奶奶叫了。后来这句话，被她总是拿来念叨，我知道又有谁不恋生呢，我们只是都喜欢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罢了。她总说你不要想我啊，我不用你挂念。我说我要挂念的，我就只有这一个奶奶。没想到，我的一个小改变，让她心暖，后来我每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说，我每次有点想你的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了。就是这样，我开始享受起给这老太太打电话，她担心我们嫌她啰嗦，每次说两句就说要挂掉，我说干嘛要挂掉啊，聊两句啊，反正我打电话又不要钱，她就又会接着聊起来。虽然每次都是那几句话，但是我知道，她的大脑记忆许久未更新了。只有这一丝而简单的事情停留在她脑子里。我知道，这些就是她的全部，作为儿孙，接纳她便是了。
奶奶自从2012年第一次住院以来，她渐渐放得开，知道享受了，她有了自己的私人手机，她吃起了几千块一套的保健品，用起了几十块钱一个的牙刷。也不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了，其实我很喜欢这样的老太太，敞亮，坦然。
一个月前，她突然接不了电话了，最后一次跟她通电话，她就说疼，全身疼。后来她还说了一句“救我”，我至今记得。今年也很有意思，公司放假早，我请了两天假，比以往提前了一周回到家，到家了才知道她病有多重。每天昏昏欲睡，我叫她她已经“懒”得理我了。只知道她每天需要人抱着睡，我却能理解这种心理。我奶奶8岁时就洗衣做饭，16岁嫁给我爷爷，前半辈子仰仗着这个男人，后半辈子念着这个男人。她似乎都没有做过一天的小女生，小孩子。一下子需要子女抱着睡，我们都无条件满足她。抱在怀里，她憨憨入睡。一会就打起呼噜。她还跟我妈念叨谁抱着舒服，谁抱着不舒服。
这次回来，我从来没觉得我奶奶要离开。我只是盼着她少受苦，能早点结束这苦。直到昨天，家里人基本都到齐了，她的小女儿一来就抱着她，凌晨刚过，我就听到我大姑非常急促喊我爸，我心里一阵惊慌。心里想着，奶奶你不能走了，你今天早上让我抱你，我那时在忙，没抱你，你不能这么快走了。但是想想不对劲，起来下楼一看，姑姑们已经开始准备给奶奶换衣服了。我似乎已经忘了书中告诉我老人离世时不要哭泣，我似乎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我似乎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眼泪即将留下来时，小姑淡定地说，不哭，忍住。我抚摸着奶奶的头发，我知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该做什么，我呆呆站在一边，看着大家忙前忙后，家里“热闹”极了。我的大脑就像抽离了一般，想起之前书上怎么说的？说老人离世的时候可以念什么经文来着，不，我不记得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好像什么也没学会。那我可以做点什么吗？不知道，没有哪一本书告诉我，我可以做一些跟当前情形符合的事情。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呆呆站在那里，听到谁叫我干嘛，我就去。听到谁在问什么刚好又是我知道的，我就去拿。但是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奶奶的七个子女们都是非常利索的，不惊不慌把奶奶衣服换好了。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要干嘛。不知道该再抚摸一下她还是再叫她一声。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可以，也没人说不可以。后来大伯说给奶奶涂点胭脂口红吧，我利索地上楼找口红，还找老妈要了那支迪奥正红色，那是我亲自买过的最贵的一直口红了。不过我还是傻不拉几的只想着拿口红，还是妹妹说我有腮红，我便直接涂了腮红。妹妹提醒我，先涂点粉底，这时，我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点，之前看过《入殓师》这部电影，看过里面的情形，似乎此时起到了作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奶奶涂胭脂水粉，还是我亲手涂的。我轻轻的，生怕弄疼她，我摸着那冰冷的脸，似乎奶奶的脸从来没有这么凉过。奶奶走得特别安详，一如往常的慈眉善目。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端详过这位老人家。化完妆的奶奶显得异常的好看，大伯说奶奶现在就像一个60岁的老人一般。说真的，化完妆，我很想亲她一下。一个睡着了的我的老奶奶，就这样睡着了，身上冰冷，可是身边却一房间的人。我心中默念，只希望她来世投身到一个富贵人家，不再像这样受苦，也要活得漂漂亮亮的。
因为家里连着两天还有两庄喜事，所以家人商量这两天不对外公布此事，有客人来访就说是禁生人不允许见人。到了两点多，我头疼去睡，梦中一直在想着今天如何隐瞒此事，心里想着，如果明天让我守在房中，其实是很合适的，一，我能陪着奶奶；其二，我能在房里坐得住；其三，我不能保证自己在外面对着客人还能笑得出来。果不其然，妈妈一早来叫我，安排我此事。
昨晚我一直在想，怎么确定人真的离世了呢？我奶奶会不会突然就又讲话了呢？睡了几个小时起来，我知道奶奶已经离开，早上进房，看到全身被盖住的奶奶。我猛然间明白，我奶奶真的走了。我现在叫她，她已经听不见了。我现在也不能再给她洗头，剪头发了。我现在也没办法背着她出去溜达了。我现在也没办法给她打电话了。我现在也……一想到这些，我清醒到只想睡过去。
现在她躺在那个床，我在她的五点钟方向，看着她。我知道她就是睡着了，而我还是忍不住要流泪。可是我还是只能用文字记录下来，我知道我不能挂念她，要让她心不挂念地离开。我知道，她下辈子一定能过得更好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还知道我现在写的文字只能我自己看着，还不能与人分享我的心情。
只是她这个笨孙女，到了33岁了才第一次与亡人告别。只是这笨孙女，却还是自己一人在这里哭。只是也很庆幸这笨孙女，在她最后这几年里，明白了疼爱要及时。
写到这里，手机里放的《佛说阿弥陀经》，刚好结束，所以就用最后几句来作为我这篇文章的结尾吧。只愿奶奶你安好。
愿生西方净土中
九品莲花为父母
花开见佛悟此生
不退菩萨为伴侣
愿以此功德
普及与一切
我等与众生
皆共成佛道
写于戊戌年 【狗年】乙丑月 丙寅日 腊月廿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