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大国小爱(三)

11

在上海,麻雀的大名如雷贯耳,小角色讳莫如深,大人物恨得咬牙切齿。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背叛,不管是zhong gong、军统还是汉奸,没有计划可以完全保密,也没有人可以完全潜伏。

麻雀这个名字,早就被zhong gong高层的叛徒透露给了76号,然而这些年76号的一把手换了一个又一个,麻雀却始终深钉在汪伪政府在上海的心脏上,把76号的元老都排查了一遍以后,毕忠良不得不服,麻雀不是一个人。

zhong gong这一手心理战打的妙,麻雀就像高悬在76号头上的一把隐形闸刀,平常小打小闹,抢枪物资武器,就等他们的弱点暴露出来,给予致命一击,毕忠良无数次循着蛛丝马迹摸到麻雀的踪迹,却总在最后关头给他拍拍翅膀飞了,就连这次捉到麻雀的上线,审讯也一无所获。

他阴鹜如鹰隼的眼睛紧盯着冒着白烟的火车远去,他早已布下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这次麻雀就算会遁地,也绝逃不出去。

在经年累月的博弈中,他对麻雀渐渐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执念,这种情感甚至比他对zhong gong的还强烈,敌意中夹杂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敬意,还有些许阴暗的嫉恨。

麻雀是爱国志士,是忍辱负重的英雄,但他除了心底那点信念,什么都没有。

等到他暴露被处决的那一天,组织会舍弃他,国家会忘记他,他的名字甚至会永远留在汉奸名单上,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

毕忠良迫不及待地想看,麻雀被一直以来唯一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信念击垮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而随着火车的开动,陈深也终于能静下来,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发现每条路的尽头,都会一头栽在毕忠良的网上,无处可逃。

凭心而论,毕忠良不愿意疑他,除了陈深对他的救命之恩以外,毕忠良在行动处处长这个位置上,本身是千夫所指的汉奸,在汉奸内部,他和李默群、日本人都是随时可以翻脸的合作关系,互相利用,互相提防,军统和gong dang也对行动处虎视眈眈,毕忠良需要陈深。

但是,毕忠良也不曾放下对他的疑心。毕忠良用宰相这事,试探了陈深和zhong gong的关系,试探了陈深和徐碧城的关系,暂时的结果是阴性,但是毕忠良并不完全信服,这一出一波三折的押送计划,就是毕忠良的最后一次试探。

“我要救你。”陈深对沈秋霞直言不讳,毫不顾及唐山海在场。

唐山海和陈深坐在一边,陈深座椅只坐了一半,双膝并拢,上半身微前倾,探向沈秋霞的方向,手肘拄在桌子上撑着侧脸,另一只手则探到了唐山海那边,奇怪的是,唐山海的坐姿比陈深随意得多,他完全瘫在靠背上,两腿叉开,陈深的指尖都几乎触到唐山海的膝盖了,同样从唐山海的角度,用余光就可以瞥见陈深的表情。

沈秋霞注意到这两人的姿势,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陈深和唐山海大概都没意识到,他俩此时紧张得完全不加掩饰,陈深的背平时哪里挺这么直过?唐山海又何曾不注意形象过?

而他们二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势下,却摆出了同盟的姿态。

“很久没见你们两个,现在看来跟刚结婚的时候,也没多大变化。”沈秋霞却说起了完全无关的内容。

唐山海一懵,陈深心急地打断了沈秋霞,“你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我说我要救你!”

沈秋霞不理陈深,和蔼地盯着唐山海看,“我记得山海的腰有旧伤,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上海雨多,天气潮,最好还是吃些药养着。”

“您连这个都知道?”唐山海没想到陈深连这个都告诉了沈秋霞,沈秋霞点头,“陈深的哥哥身上也有很多旧伤,陈深问我求过这方面的方子,他给你抓的药。”

想到抓药的事,唐山海和陈深脸上却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

他俩还是夫妻的时候,对对方的感情绝不掺假,但彼此的真实身份却不能明示,各自心知肚明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每一个明天都可能是不告而别的日子,所以心照不宣,从不提孕育下一代的事。

只有陈深给唐山海寻了治旧伤的中药方子回来那次,他蒸好了腰,给唐山海往腰上敷的时候,唐山海问他怎么想起来这个,陈深随口说,腰不好怎么要孩子啊。

唐山海当时就懵了,不知道陈深是在讲黄段子,还是真心考虑他十月怀胎产后带孩子的事,陈深也没再说话,他也不便纠缠。

结果那晚一直到两人关灯睡觉都是心事重重的,陈深进去之前,唐山海顺手从枕头下面取了套子递给他,陈深没接,扶着他的腰的两手松开了,撑在唐山海脸颊两侧,“山海。”

唐山海正被陈深摸到情浓处,不知道陈深又整什么幺蛾子,一边下半身和陈深蹭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嗯?”

陈深的几根手指在唐山海平滑的小腹上打着转,“我们今天不戴套了行吗……”

又痒又麻的抚摸让唐山海的腹肌下意识紧绷起来,“什么?”

陈深没再说话,拍掉唐山海递过来的套子,直接扶着身下人的腰挺了进去。

身体直接被火热的肉体填满的感觉让唐山海如惊弓之鸟一般弹起来,“陈深!”

陈深被唐山海咬得倒吸一口冷气,眼神瞬间烧起来,直接俯身把挣扎不已的人压下,嘴上却软软地撒着娇,“山海~”

“陈深,别闹了……”唐山海扒着陈深的肩膀,脸埋在陈深的脖颈间,“我……要是万一……”他脑中各种思绪涌上,杂乱如麻,却还顾虑着陈深的感受,“我不是不想要你的孩子,不过现在有了……你在上海,我在重庆,形势又这么乱……”

陈深只顾闷头动作,顶得唐山海也顾不上想着想那的了,但一直到释放出来,唐山海伏在陈深的胸膛上昏昏欲睡的时候,才想起来陈深今天虽然很猛,但进得并不深,更是一直避着内腔口的,最后释放的时候还是抽出来的,想来陈深根本也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那他不戴套单纯是……倦了?想体验新感觉?

唐山海最后也没想明白。

那也是他俩之间唯一一次谈到孩子。

距陈深失去音讯、深海被迫分开,还有六个月零二十天。

12

“头儿,要热水吗?”

扁头敲包厢门的声音打断了三人尴尬的气氛,陈深什么都没带,桌上的搪瓷杯子给沈秋霞用,唐山海只能贡献出他的杯子,他和陈深两个人用。

本来唐山海是想把杯子让给陈深,他此刻被前方未知的威胁和爆发的私人情感折磨得不知所措,火车上的热水也有一股他不喜欢的异味,他没什么喝水的心情。

但陈深居然摸了包红茶出来,扁头眼睛一亮,“还蝌蚪文的?头儿你从哪儿搞来的洋货?行啊头儿,知道兄弟们辛苦……”

但陈深一抽手,躲过了扁头伸过来的咸猪手,“谁说是给你们了,我给唐队长带的。”

刚刚陈深一副要把茶包递给扁头的姿态,其实正正好好是摆在了唐山海眼前,让唐山海想看不清都不行,那是他以前常喝的,不过后来物资紧缺,加上除了外在伪装以外,他的生活情趣都被现实消磨得差不多,唐山海也没有心思去搞,单这么让陈深一撩,他竟是想起了记忆中的味道。

扁头想起陈深早晨在唐山海腰上摸的那一下,瞠目结舌,嘴张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头……头儿?”

唐山海一个坤阴,尽管合香让古龙水盖住了,但那身段,那模样,都是极品,除了性子太傲了些。

尽管头儿的品味一直不太稳定,不过这回……这胃口也太大了点吧!唐队长是个有妇之夫不说,人家尽管是个坤阴,但跟头儿一样是行动处分队的队长,人家还是个会开枪的,看他虎口的厚茧就知道。

“我去泡茶,唐队长,人犯先麻烦你看一会儿了。”陈深站起身,扁头立即往旁边一闪,毕恭毕敬地给他把门口让出来。

唐山海刚回过神,摆手示意陈深放心,解开西装扣子坐直了身体,两腿并拢,扁头拉上门,唐山海一抬头看到沈秋霞抿着嘴笑,“我倒不知道陈深什么时候喜欢喝茶了。”

“……”唐山海无言以对,腰一弯,手肘撑在膝盖上,把脸埋在了两手间。

“山海,男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还记得,我见陈深的哥哥最后一面,他看我的眼神。”沈秋霞眯着眼看窗外,她眼角嘴角都是淤青,此时笑起来却美艳得不可思议,“就像你和陈深看彼此的眼神一样。”

“陈深的哥哥是为了我才牺牲的,”沈秋霞回忆起挚爱的死,脸上却一派安详,“我当时只想随他而去,但我也知道,活下去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山海,陈深没有什么寄托,我和你是他仅剩的亲人,如今你们两个人分开了,我又面临处决,陈深这次救我,也是存了必死的心的,”沈秋霞把她融入“阻止深”三个字的千言万语对唐山海一一讲明,“山海,我希望你能阻止他。”

唐山海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脸大部分都被手捂住了,沈秋霞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嫂子,你既然知道陈深的心情,就该知道,我是阻止不了他的。”

“陈深现在就像个溺水的人,不惜一切要抓住点什么……就算知道都是徒劳,也不愿放弃挣扎。”

沈秋霞听懂了唐山海的潜台词,她捻着自己的衣角,瞥见唐山海的袖口一片水痕,视线往上移到唐山海怎么都不肯拿下来的手上,沈秋霞愣了一下,关切喊道,“山海?”

“嫂子,”唐山海放下手,他泪眼婆娑的时候,总是皱着鼻子,从眼角到鼻尖都是水汪汪的,像个无辜的孩子,“陈深从来没有什么大志,如果不是家国罹难,身不由己,我们的家庭就是他的全部。如今他一无所有,国人唾骂他,毕忠良猜疑他,日本人拿他当狗……他怎么忍得住送你去死呢?”

沈秋霞愣住了。

她透过唐山海悲戚的神情,看到了当年她和陈深兄长的婚礼上,那个喝得满面红光、仿佛比新郎还高兴的英俊小伙子。

陈深的父母牺牲得早,她嫁给陈深哥哥的时候,陈深还没毕业,周末就往他们家里跑,抱怨着学校的伙食,活像个饿死鬼,甜言蜜语把她这个嫂子都快捧上了天。

陈深的哥哥有时候还责骂他玩物丧志,贪图享乐,沈秋霞却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弟弟,陈深的眼睛颜色略浅,干净,温暖,说好话讨好人的时候就忽闪忽闪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任是什么人也都硬不下心了。

连陈深喜欢上唐山海这事儿,沈秋霞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陈深以为自己藏得好,可是只有说起唐山海的时候,他才是小心翼翼,讳莫如深的,沈秋霞打量着唐山海被阳光映得发红的侧脸,突然想到,或许陈深当年根本没奢望过他和唐山海能走到一起,尽管他们都没说过,陈深心知肚明,她和陈深的哥哥姓共,陈深自然要随兄长,而唐山海生来就是姓国的,这与唐山海本人无关。

沈秋霞突然心生不忍。

国将不国,私爱何以偷生?

陈深哥哥牺牲这些年,她心如死灰地过来。

而唐山海这些年,一样是以为陈深死了的,如今再重逢,虽是庆幸对方留的一条命,然而除了两颗心,他们二人都已然面目全非。

唐山海这哭,怕是忍了许多日子了。

从陈深失去音讯那一刻攒下的泪,到知道陈深其实没死,又乍见到故人,念及昔日偷喜,如今面目全非,终于溃堤。

13

陈深突然拉了包厢门进来,唐山海措手不及,满脸斑驳让他看了个正着,还没等陈深说话,人就落荒而逃。

陈深把搪瓷杯子递给沈秋霞,自己坐在唐山海原来坐的地方,两手捂着唐山海的杯子,像是生怕热气跑了。

“生不逢时,又何其有幸。”沈秋霞一只手安慰地放在陈深手背上,“你们还有希望,不要放弃。”

陈深苦笑,“嫂子,我们真的有希望吗?”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沈秋霞一字一句,“你连死都不怕了,活着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怕你死,怕皮皮长不大,怕山海不幸福,嫂子,我无愧于党国,随时准备为民族大义献出生命,我所求不过所爱之人幸福顺遂。”陈深这人,经常把认真的话说得吊儿郎当,很少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但现在我救不了你,保护不了皮皮,山海又在狼窝虎穴里,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坐视不理?”

“但是你的行动不但救不了我,还会把你的朋友葬送进去,你没看见那几个人吗?他们手上都有常年拿枪留下的老茧,他们的眼神,走路的姿势,他们是军人,他们是谁派来的,你没想到吗?如果你跟我死在这里,山海回去了,毕忠良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你这个口口声声希望他幸福的人,又把他送上了一个人看不到边际的漫漫长路。”

说不上是谁说服了谁。

唐山海和陈深戳中了沈秋霞的软肋,沈秋霞也一击命中了陈深心底碰不得的地方。

唐山海抹了把脸,盯着镜子里通红的眼睛,他今早在陈深床上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边平整,像是没有人睡过,但床尾没收拾干净的一根烟头暴露了陈深。

陈深一大早跑回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家去拿唐山海那些讲究的玩意儿去了,即便分开多年,唐山海的习惯却一样没变,陈深看到书房的被褥,以及徐碧城的梳妆台上没有一样东西属于唐山海的时候,固执地压下对这一对假夫妻来意的揣测,放任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唐山海在见陈深拿着他的东西回来,面色不改地进洗漱间洗漱。

但他心知肚明,陈深已经知道了他和徐碧城并非真夫妻的事。

他还在心里琢磨如何把昨晚自己药瘾发作又留宿陈深家的事圆过去,徐碧城已经演了一出连他也懵逼的戏,虽然他还没来得及问徐碧城,但他直觉这主意不可能是徐碧城自己想出来的,徐碧城也没这么警觉,十有八九还是和陈深有关。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却是如何全身而退。

毕忠良本就不信他,临时加上了一个陈深,恐怕毕忠良也不信陈深,到时候不管他还是陈深有什么动作,毕忠良定是已经下了死令,面上还有个意外牺牲的借口,都牵连不到毕忠良。

毕忠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一块从天落下的毛巾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唐山海第一反应是绑架,抬起手手肘就对着身后捣了过去,然后才意识到毛巾落在脸上的力度温柔得不像话,收手已是来不及,只听陈深一声闷哼。

唐山海回过身来,“你在背后偷偷摸摸的,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幸亏肾长在后边,不然让你来这一下,我后半辈子就给毁了。”陈深捂着肋下痛苦地哼哼。

“……”这时候还要耍流氓,唐山海无语地推开了陈深,率先走出了狭小的洗漱间。

洗漱间位于车厢头上,扁头和两个属下就在头上的包厢打牌,见唐山海和陈深一前一后从洗漱间出来,唐山海面有不郁,陈深捂着肋下,扁头立即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两个属下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两位正主却心知肚明,唐山海高傲地扫了他一眼,红着耳朵尖回去看沈秋霞了,陈深则对扁头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扁头对调侃他头儿乐此不疲,“头儿,我看你来之前不情不愿的,这趟倒是福分不浅。”他用下巴点了点陈深的肋下。

陈深敲了他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头儿你对处座不也是没大没小……”

“我跟老毕那是过命的交情,你呢?遇事儿跑得比我都快。”嘴上埋汰归埋汰,陈深心里清楚,扁头对他也是交心的追随。

“头儿我冤枉啊!”扁头大声喊冤,“你说哪次我没看着你后背?哪次你让我往西我往东了?”

陈深像胡撸狗毛一样摸了摸扁头的头毛儿,“好啦好啦,知道你忠心,交给你个任务,等下到了无锡站,你带着两个兄弟守好这节车厢,老毕已经跟运输公司交代过了,除了我和唐山海,这节车厢不允许任何人出入,任何人都不行。”

“行,知道了,头儿。”扁头应下,陈深眺望窗外植被覆盖的群山,想着汪姐他们已经开始的行动,放不下心。

唐山海站在沈秋霞的包厢门口,没有进去,开了窗户,点燃一支雪茄,陈深拿出根烟,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借火,唐山海瞪了他一眼,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顺便嫌弃一番他的烟草品味。

陈深静静听着,却是完全无关的回答,“谢谢你,山海。”

唐山海脸色僵了一下,“谢什么?”

“谢谢你劝大嫂。”

唐山海正为心思被陈深察觉不知所措的时候,陈深下一句却陡然不正经起来,“我听见你喊她嫂子了。”

唐山海当即瞪了他一眼,“虽然没见过几面,她一直很关照我们两个,这份恩情我现在依然感激。”

“是,是,”陈深举手投降,“这跟咱俩的事是两码事,我知道,你瞧,我今天早晨都跟你保证过了,以后都是演戏。”

“我看你是演戏上瘾了,”唐山海这次容不得陈深混过去了,“碧城的戏也是你导的吧?”

“咱俩当年多恩爱啊,别说我把你气回娘家了,就是你赶我出家门,我都不敢走远,乖乖在门外边等你消气,你觉得这出戏会是我想出来的吗?”

唐山海给陈深气笑了,“那是碧城自己想出来的?碧城是你的学生,以我对我妻子的了解,我不信。”

“我就是告诉了她一声,你状况不好,我带你回家了,后面的都是她自己猜出来想出来的。”陈深扔下烟头,踩灭。

徐碧城知道他是去买药的,陈深说他状态不好,徐碧城猜到药瘾发作,这倒是可以解释的通。

可是以夫妻吵架的借口闹到李默群家,第二天又在行动处大闹一场,结果让毕忠良把他们夫妇葬送在押送宰相的行程中这一计划打乱,这些会是徐碧城自己想到的吗?

还是徐碧城出发点纯粹是为了掩护他,而后者是意外之喜?

从陈深的表现看,他早知道宰相会被押送往南京,所以提前做好了营救的准备,所以在唐山海看来,还是陈深给徐碧城出了主意的可能性更大,陈深的出发点一来是为了掩护他,二来是想借李默群夫妇把徐碧城留在上海,以免途中出事还要保护徐碧城。

不过陈深承不承认,唐山海倒也无可苛责,陈深是为了帮他,现在陈深知道他和徐碧城是假夫妻,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如果陈深有一天确认了他是军统,他们俩又会怎么样呢?

14

尽管陈深没说过他的营救计划,从唐山海听到塌方的消息开始,他就隐隐想到陈深打算怎么做了。

路段塌方,车肯定要在无锡站停靠等待,那陈深是打算在无锡站动手了。

但是毕忠良接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呢?

以毕忠良多疑的性子,他应该会增派人手,到时候陈深的人能扛得住吗?或者毕忠良会任由他们停在无锡站等待,给gong dang这个营救的机会吗?

还有上车的几个便衣军人,他们是毕忠良的人吗?还是gong dang那边麻雀派来的人?

按理说,毕忠良打算押送宰相去南京的事儿,之前连他这个押送人也不知道,麻雀如果也是今天上午才得到消息的,这么快派人过来,好像也不太科学。

唐山海越想越觉得,陈深这出营救漏洞百出,颇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也难怪沈秋霞让他阻止陈深冒险。

唐山海对上沈秋霞的眼神,登时明白沈秋霞已经知道了陈深的详细营救计划,不过沈秋霞眼中的死意并未散去。

这让唐山海困惑不已,他和陈深已经对沈秋霞动之以情,陈深的计划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秋霞依然没有燃起任何希望,难道……还有什么他和陈深没想到的事?

“山海,如果你不阻止陈深,我和陈深都会死。”

沈秋霞不知道,陈深下车的时候,其实已经存了放弃营救的心思。

或者说,他并未放弃,不过是想改变计划,阻止汪姐等人的动作,不想把他们几人牵连进来。

陈深引开了几个跟着他的人,两三个人,扁头他们加上唐山海应该足够对付了,他方才给唐山海送毛巾的时候,确认了他西服里有枪。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太冒险,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他就是死不了心。

候车厅里的一片混乱就是证明,虽然陈深收尾不错,汪姐他们跑了,陈深也没有暴露。

毕忠良说接下来改走陆路的时候,陈深的目光立即落在了唐山海身上,唐山海听毕忠良那边挂了电话,直接从陈深手里夺过电话扣上,“听着陈深,你别想把我甩开,毕忠良既然敢让你们走陆路,他肯定布下了千军万马。”

“但是不试一试,真的没有机会了。”

唐山海盯着陈深的眼睛看了半晌,“除了无锡站的人,周围也会藏着毕忠良的人。”

“我们可以利用无锡站的人干扰他们,就像……”陈深冲挂彩的扁头和几个属下努了努嘴,“刚才一样。”

“那毕忠良设下的关卡呢?”

“走一步看一步吗?”

“就算侥幸能到南京,到南京以后呢?”

唐山海一连抛出了三个问题,完全没给陈深回答的机会,本来他也不是以提问为目的的。

陈深低着头,他这人平时嘻嘻哈哈的,其实性格内敛得很,伤痛到了极点,反而没什么表情,也哭不出来。

他就是这么忍下来的,大哥牺牲,忍,跟山海分开,忍,孤身一人钉在风云变幻的上海,忍,如今沈秋霞临死,他还得忍。

“你能在无锡给我找到一台发报机吗?”

陈深听到唐山海发问,抬头对上了对方发亮的眸子,愣了一下,“什么?”

“南京开往香港的船上,”唐山海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陈深的眼睛闪了一下,顿时明白了陈深也是盯上了这趟船,“有我一个校友,洋人,是个军火商,他跟日本政府也有生意,日本宪兵不敢查他,我跟他私交不错,让他帮忙带个人出去,还是做的到的,不过我跟他的联系,不能被人发觉。”

陈深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来他通过你,也跟重庆政府有交易吧?”

“嗯。”唐山海点头。

“方才你还在劝我放弃,这会儿……”陈深揶揄唐山海。

唐山海挑起了眉,“毕忠良不是总说你是个福将吗?如果你真万幸把嫂子带到了南京,我也不能让你功亏一篑啊。”

如果让沈秋霞知道,他俩在人多嘴杂的候车厅定下了这么机密的事情,肯定要把他俩说一通。

不过在人生地不熟的无锡找到一台发报机并不容易,而陈深刚好跟南京的地下党打过交道,只能借助南京地下党的电台,所以他也就不可能丢下唐山海独自一人带沈秋霞走了。

唐山海的主意是,陈深独自开车带着沈秋霞,大部队让扁头带着在最后,干扰毕忠良额外派来的盯梢,而他带两三个人跟在陈深后面,这样还可以扰乱设卡宪兵的视线,到时候宪兵看到两个押送的队长都在,一个亲自押松人犯,一个带人在后面保护,他们或许可以不动兵卒,平安到达南京。

至于到南京以后,陈深借故把车停下来,他俩解决两三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这也是在冒险,扁头跟丢他们以后,势必会通知毕忠良,毕忠良肯定会亲自赶来,留给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

再加上,无锡这边押送出了乱子,毕忠良有没有通知南京站派人接应,他们中途会不会遇上阻力,都是未知数。

然而,正如陈深所言,他们也没旁的路可走,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趁着无锡站的人没来的工夫,沈秋霞不动声色听完了唐山海和陈深的计划,只问了一个问题,“山海,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陈深立即僵住了。

他从听到唐山海的计划开始,就一直在心里盘桓的问题,被沈秋霞问出来了。

陈深转头看唐山海,他都能听到自己的脖子吱吱呀呀响的声音,像生了锈的机器。

唐山海脸上无悲无喜,只舔了下下嘴唇。

陈深的心顿时被打入了深渊,他太了解唐山海了,每当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时,他就习惯舔舔嘴唇。

“当年我父亲回国的时候对爷爷发过誓,国危一日不解,家门一日不进,我父亲尚在重庆战斗,我自然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陈深说不出话来。

唐山海走过来,他们重逢以后头一回主动把手搭上陈深的肩膀,“陈深,你跟嫂子一起走,去香港,结个婚,找个善良过日子的女人照顾嫂子,嫂子在牢里落下的伤,怕是这辈子都得受些苦了。”

“那你怎么办?苦肉计?我给你一枪?”陈深抓住唐山海的手,这次唐山海没有甩开他。

“到时候我告诉毕忠良,沈秋霞是你嫂子,你射伤了我带她逃了,他可能依然会心存疑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唐山海说,“但这个,比我们俩都留下,可信度要高。”

唐山海毫不留情地斩断了陈深跟他一起留下的想法,陈深说,“如果说是南京的地下党呢?76号潜伏着地下党的人,老毕保密工作做得好,来不及在上海动手,所以让南京的地下党来动手……”

“那南京的地下党是怎么赶在南京站之前找到我们的?还正好是只有两个队长两三个下属最势单力薄的时候?”唐山海反问,“陈深,因为我是投诚过来的这一个疑点,毕忠良冒着得罪李默群的风险,宁可错杀,也要借这次的事铲除我,他的多疑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吗?”

“再者,”唐山海肩膀突然卸了力,脸上的表情也柔和起来,“难道你在76号过得很好吗?你不想离开吗?”

“走吧,带着嫂子去香港,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15

本来唐山海想着,毕忠良再多疑,至多是接到扁头那边跟两位队长失散的消息之后,才从上海赶过来,这样他们加快速度,说不定能在毕忠良到达南京之前解决一切。

不过没想到,毕忠良竟是接到塌方的消息之后,就带着刘二宝往南京来了。

而加重毕忠良的疑心的,是徐碧城。

陈深得知自己将和唐山海一起押送宰相去南京之后,他留在76号的公文包里的三张船票就危险了,他本意是想让李小男拿走那个公文包,可是他已经打发走了李小男,让李小男扭头折回去,就为了一个公文包,未免太刻意,容易使李小男也陷入危险。

刚好他从唐山海家拿走的生活用品,在唐山海的坚持下,也被打包带来了76号,陈深就让徐碧城借着拿唐山海的生活用品的用意,去他办公室顺便把公文包也拿走。

徐碧城依然装着气鼓鼓地走进76号的大门,鞋跟踢的蹬蹬响,钱秘书刚好从档案室拿文件出来,“哎哟唐太太好,唐太太怎么突然回来啦?”

徐碧城心想你来的正好,眉宇间却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钱秘书,你知道陈队长和山海今天早晨来的时候,手里拿包了吗?”

“包?”钱秘书想了想,恍然道,“哦,陈队长手上好像是拿了包,唐太太……”

“太好了,”徐碧城眼睛一亮,“钱秘书,你知道陈队长把包放在哪里了吗?”

“陈队长临时被派去跟着押送宰相,我看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带,包应该还放在他办公室吧,怎么了?陈队长包里有唐太太要的东西?”

徐碧城抿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一贯高兴不高兴都摆在脸上,此时嘟着嘴耷拉着脸,眼睛要红不红的,看得钱秘书心疼,“唐太太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跟唐先生有关?”

“钱秘书,我……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徐碧城小心翼翼问。

“唐太太有什么为难的吗?唐太太的私事,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唐太太放心。”钱秘书登时眼睛一亮。

“昨晚山海……在陈队长家留宿了。”徐碧城说得极小声,钱秘书一听就明白了,自家坤阴留宿其他乾阳家,唐太太这是面子挂不住了,难怪李太太今天早晨光捡着昨晚唐夫妇二人吵架的事说,不纠缠唐山海在陈深家留宿的事,这也是怕丢人呢。

“山海的朋友最近送了他一款女士香水,我用太成熟了,就想送给舅妈,但是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找着,不过我看到山海的一些生活用品不见了,我想是不是陈队长来帮他取了些东西,错拿了那瓶香水。您也知道,我先生生活讲究,不梳妆打扮一番他都不肯出门。”徐碧城把事情详细跟钱秘书说了一遍。

钱秘书被这里面的关键信息砸的说不出话来,陈队长还为了唐队长专程跑一趟取东西?听唐太太这意思,还是今天一大早去的?也难怪唐太太觉得没面子闹这么大,这……这两人现在说他俩没事儿都没人信了。

“钱秘书?”

“好的,唐太太,您放心,这事儿我一定给您保密,来,处座办公室有陈队长办公室的钥匙,我这就去帮您开门。”

徐碧城站在毕忠良办公室门口,看钱秘书拿出了一串钥匙,愣了一下,忙问,“怎么了?”

“该有两把的……啊没事,来,唐太太,我帮您开门。”

该有两把?徐碧城耳尖地听到了钱秘书的嘟囔,心中一紧,难道陈深办公室已经有人进去过了?那他的公文包……事实上,陈深没告诉徐碧城公文包里有什么,徐碧城也不过直觉这包很重要,她暂时还没对陈深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

徐碧城以顺带捎回去为由,直接提走了所谓装有唐山海生活用品的那个大包,虽然徐碧城走得快,刘二宝在陈深办公室一无所获之后汇报毕忠良,毕忠良还是想到了,陈深的公文包会不会让徐碧城顺带卷走了。

所幸徐碧城这时的胆小就派上了用场,她拿到陈深的公文包之后,完全不知所措,觉得藏在哪里都不安全。

于是她也顾不上陈深的隐私,把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塞进了自己的手包,把陈深的公文包藏进了唐山海的衣帽间,做这些的时候,徐碧城心惊胆战的,装东西的手都颤抖个不停,也顾不上看一眼陈深都藏了点什么,就拿着她早准备好的要送给舅妈的香水,坐黄包车往李默群家去了。

徐碧城在李家接到了毕忠良的电话,毕忠良说陈深中枪,唐山海受伤,让徐碧城到无锡跟他汇合,一起去一趟南京。

毕忠良打电话的时候,派来接她的车已经到了李家门口,徐碧城完全来不及处理陈深的东西,只能抱着包,装作心急如焚的样子,上了来接她的车。

至于后来路上跟毕忠良独处的那段,徐碧城的内心其实十分忐忑。

从昨晚接到陈深的电话,让她演一出戏开始,她就搞不清陈深是想干什么,至于唐山海,她现在还没来得及跟唐山海说话,自然也不知道唐山海在做什么。

刚开始她得知唐山海药瘾发作还被陈深撞见,心里颇为不安,然而陈深只是让她演一出戏,蒙混过关,她以为陈深是帮他们的,还为自己果然没有信错人高兴了一阵子。

但陈深今天让她拿的公文包,是为了避开毕忠良,陈深有要避着毕忠良的事,就说明陈深还有隐藏身份。

徐碧城想起唐山海对陈深的怀疑,顿时手脚冰凉。

不过这些,跟陈深和唐山海受伤的事有没有关联呢?

徐碧城越想越急躁,又怕在毕忠良面前露出破绽,少不得又拿他们夫妇吵架的事做掩饰。

毕忠良还问起了早上拿包的事,徐碧城趁机含沙射影地抱怨了唐山海和陈深的关系,看到毕忠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徐碧城才松了口气。

陈深果然伤得重,毕忠良和徐碧城到病房的时候,陈深才刚从监护室出来,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腿,虽然没伤着要害,但是流了很多血,陈深被送到医院之前,就因为失血晕过去了。

扁头吊着胳膊,他左脸让人打破了,一说话就疼,断断续续地跟他们交代了唐队长在坤阴诊室包扎,不过是被宰相挟持的时候受了些皮外伤,没大事。

毕忠良听完就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冲进了陈深的病房,陈深刚醒过来,脸上毫无血色,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味道。

“这是怎么了?”毕忠良两三步冲到陈深病床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陈深身上盖着被子,毕忠良自然啥也看不见,陈深无力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事儿,就是流了点血。”

“你个小赤佬,”毕忠良叉着腰,气得指着陈深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开枪你不会躲枪吗?这次是大腿下次呢?你……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和你嫂子才好啊?”

“你不是说我是福将吗?放心,我死不了。”陈深无所谓地冲毕忠良笑。

毕忠良给陈深气笑了,这时他才想起来,跟他进来的徐碧城一直没动静,一回头,就看见徐碧城脸色煞白,倒是比陈深这个失血过多的显得更虚弱。

毕忠良狐疑的目光在陈深和徐碧城之间转来转去,陈深也一头雾水,无辜地反看毕忠良。

陈深留了很多血,他一向藏得很好的信息素味道露了出来。

这种味道,徐碧城也只闻过几次。

但她绝对认不错,也不会忘记。

“碧城?”唐山海刚好包扎回来,一进门就把失态的徐碧城揽进了自己怀里,“别怕,我没事。”

徐碧城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的目光从陈深脸上转移到唐山海脸上,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唐山海握着她肩膀的手用了些力,语气也加重了,“我没事,就一点擦伤,你别担心。”

说完,唐山海又看床上的陈深,这次语气就有些意味深长,还暗含几分咬牙切齿,“陈队长流了血,不过你不用担心,医生看过了,没有伤着要害。”

毕忠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投给陈深一个揶揄的眼神。

唐山海这是又开始演,他为了徐碧城吃陈深的醋的戏码了。陈深感觉自己心好累。

徐碧城还是说不出话来,唐山海趁机向毕忠良提出,他们夫妇先回去休息,刚好还有话问陈深,毕忠良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徐碧城一直到她和唐山海进了酒店房间,才好像醒过来一般。

唐山海被她推了个趔趄,扶着墙才站稳了身体,肩膀上的伤口撞到墙上,疼得他一咧嘴。

徐碧城疯了一样地把自己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陈深公文包里的几张纸藏在夹层里,三张南京到香港的船票,一张很旧却保存很好的信纸,信纸抬头还写着青浦。

纸上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首诗。

徐碧城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了一声哀鸣似的大笑。

唐山海被这声野兽一样的嚎叫吓着了。

徐碧城掐着手里的纸,纸质脆薄,又很旧,根本经不起她的力道,她的指甲早就陷进了自己的肉里,她却好似没发觉一般,只顾盯着唐山海大笑,笑得歇斯底里,眼里泪如雨下。

唐山海此时才察觉到什么。

他之前真以为徐碧城是因为陈深伤得重太失态的,所以他身为丈夫,就演了一出吃醋的戏带徐碧城回来。

如今看来,他像是想错了。

“碧城?你怎么了?碧城?”

唐山海让徐碧城的失态吓得不轻,生怕刺激到徐碧城,他放缓了步子,一点点靠近,越接近,他越觉得徐碧城手里那张纸似曾相识。

唐山海犹犹豫豫的脚步,最终停在了离徐碧城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虽然不够他看清纸上的字迹,但是已经足够他辨认这封信的所有者和内容了。

因为他自己就能把上面的五言绝句倒背如流。

山望千千重

海阔漫漫行

所爱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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