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初雪十岁时捡到他的。
那天我恰好出门去置办冬物,他就蜷缩在当铺外面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碗。
他抬头看着我,希望得到我的一点施舍。
那双眼睛明亮的好似被水洗过一样,让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
“你与我回家罢。”我取出刚刚本是买给侄子的一把长命锁递给了他,“我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总要好过这风吹雨淋。”
那天,我为他取名初雪。
他很开心的叫着初雪这二字,虽说我其实不过是随意取的,见他兴致如此高昂也不愿扰了他的兴致,便顺着他的意思胡编乱造说是为了纪念我捡到他时正下着小雪。
他仰着头笑着扑进我的怀里,令我又是几分心疼。
我不是个什么好人,我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接回去领养,也不过是有我的目的罢了。
我轻轻拍了拍初雪的脑袋,他满心欢喜的唤着我笙姐姐,唤的我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了,就是我苏笙的弟弟了。”
初雪十五岁那年,我见已是师父说的年龄,便将那一本秘籍递给了他。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我是女子学不了这门功夫,你学着防身罢。”
初雪则是激动地接过那一本秘籍,捧着我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心满意足的去翻阅了。
我默默笑了笑,手里的玲珑玉佩在阳光里有丝血色。
这秘籍自然不是白学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学成的。
师父与我说这秘籍非要童男才能练得,练成者却会变成阴阳人。
所以我才耗了五年时间让初雪完全信任我,完全依赖我,完全将我看做是他最重要的人。
师父说过,这叫什么?先得其心。
从见到初雪的那一眼,从他乖乖愿意跟着我回到苏府的那一天,他便是我苏笙手中的木偶。
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劫数,他的劫数,也许也是我的劫数。
(二)
我再遇到林尘时,他已经娶了相府三千金做妻子。
他扶着腹部已经微隆的妻子去庙里祈福,恰逢我那日前去求签,他和三千金便停在了我的身后。
“苏笙?”
我本意是无视他二人,无奈林尘却先开口喊住了我,让我不回倒有几分尴尬了。
我只好回头作揖,向三千金谦卑的弯下腰。
“这位便是苏小姐了罢?”三千金带着一看便知是强挤出来的笑容看着我,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微隆的肚子,满眼的鄙夷嫌弃厌恶。
她的反应也是正常,任何一个女子遇到了自己丈夫先前的妻子,想来都是带有敌意的。
何况她还是从我手里抢走了林尘,虽说也是林尘自己愿意了,不过还是她先勾的罢了。
“是的。”
三千金打量着我,忽而取出袖中帕子掩面而笑,“这苏小姐怎么六年不见,老了这么多?想来是没有了夫君的钱财保养皮肤,老的更快了罢?怎么?来求签?不会是求姻缘罢?”
林尘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也不想多与三千金多说什么,和解签语的师父道了谢便打算回去了。
那三千金的嘴巴却是个不依不饶。
“苏小姐今年也二四了罢?别因为守不住一个林尘就抛弃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呀,生不了孩子也会有人要你的。”
我和林尘打小就认识,双方的父母是多年的好友,我的父母去世后便将我托付给了林家。
林家父母待我也是极好的,非但没有觉得我是个累赘,还为我和林尘定下了这门亲事,说是给我父母一个交代。
我本担心这婚姻会囚禁了林尘,他却只说今生愿只得我一人相伴。
这些,都是前话了。
我十五岁那年就做了林尘的新娘,成全了林家父母一桩心事。
好事不久,半年后的瘟疫夺去了整个城镇几乎所有人的性命,我和林尘死里逃脱带着一些钱财来到了长安,这一来便是此后所有的噩梦开端了。
林尘放下考取功名的事情,利用那一点盘缠开了茶馆,做起了生意。
日子起先是艰苦到无法能言的,那时因为盘缠不够我只得挺着个大肚子帮着打杂做下手,林尘整日忙着进茶卖茶。
我的孩子便是在那时掉了。
大夫与我说我的身子太差,怕是以后不能再怀上孩子了。
那时林尘安慰我说孩子可以领养,让我不要有心里负担。
亏我那时天真,信了这句话。
一年后茶馆上了正轨,我便成了弃妇。
那一天,林尘领着相府三千金郭馨来到我面前,希望我能让出正室之位,以延续子嗣为首要才是正事。
我错愕不敢置信的看着林尘,他的眸里早已没有了曾经的纯粹,有的只是我看不懂的深沉。
那日我受了林尘一封休书和一笔盘缠,住进了这间老宅子里,成为了弃妇。
(三)
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仇恨与悲痛,除了这二样,我剩下的,不过只是无边的孤寂与沉默。
那日我去寻到了天山真人,卖了自己的一缕魂魄,换得他授予我一身武功。
不过真人指了指我带去的林尘画像,微微皱眉。
“此人阳寿难尽,需得这本秘籍上的武功才能致他于死地。”
这就有了我和初雪的一段瓜葛。
初雪练成这秘籍时,已是闭关了一年之久。
一年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已是满头白发。
“苏笙,你的心也是狠。”
他的嗓子已废,只得用内力发声,一双似乎没有焦点的眼睛不知望向了何处。
“是你太过天真。”
他看向我,似乎在努力思考我话中意,却是无济于事,只得歪着头怔怔看着面前的雪。
“又下雪了。”
我裹了裹身上的毛裘,静静看着似乎已经没有丝毫感情的初雪,低低应着。
“初雪。”他低声喃喃,唤的我心生疼。
我让初雪去替我杀了郭馨,至于林尘,我想让他生不如死。
只有让他生不如死,好像才能填补我心里的悲戚一样。
初雪的反应变得迟钝许多,想了好久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点点头答应了。
我本想让他休息几日再去时,他已经几个箭步便离开了我的视野。
大雪忽就落下,飘进我的眼睛里。
我到相府时,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除了那个正抱着郭馨尸体放声痛哭的林尘。
他对我怒吼着为什么,我的耳朵被他震的嗡嗡响,只剩下那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静静望着他,试图让自己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就像郭馨对我做的那样,“你抛弃了我,是时候让你们一齐偿还这么多年我的伤痛了。”
林尘愤愤看着我,一字一顿。
“你可知道你给初雪练得是什么邪功?埋骨!莫不是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自然知道埋骨,却不知道那本秘籍竟然就是埋骨。
这是种邪功,练成者不是会变成阴阳人,而是会逐渐失去自己的魂魄。
初雪出光后所表现的种种,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他正在消失,他的魂魄正在散去。
那个孩子,正在离我远去。
“他人呢?”我的嗓子有些发抖,我抓住林尘的衣襟,不禁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初雪呢——”
我找到初雪的时候,他正坐在那条被冰冻起来的河流前发怔。
我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一脸困惑的看着我。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带你去找天山真人好不好?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我的声音有些染上了哭腔,好像下一秒初雪就会离开我一样。
这一回,初雪的反应却是和往常一样,他默默回过头继续看着那条河川。
“不会的,他也没有办法了。”初雪低声喃喃,“从我拿自己作为赌注,将埋骨和自己交给你时,就不再有回头的法子了。”
他的容颜开始老去,白发开始变长,那一张天山真人的脸,便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愿以吾骨,护君平安。”
那一天,我看着初雪,化成白骨,再也没有醒来。
(四)
我又梦回自己还是那个小狐狸精的时候,碰上的那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花妖说让我放过它,愿来世以自己之骨,护我一世平安。
这便是我和初雪的前世孽缘了。
大冬,又是大冬。
距离初雪化骨的日子,已经又过去了七年了。
林尘远走他乡,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独守这一座空宅守了七年,守到自己老去,守到自己记性差到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故事了。
我出门打算去那条河川附近看望初雪,就像这七年来我一直做过的那样。
初雪的骸骨化成了石雕,静静伫立在这河川旁也已是七年之久了。
其间我探听过不少法术,一一在初雪身上试过,都无作用。
我便放弃了,倒也不是心累,反倒是身累。
身累到我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去折腾初雪的骸骨了,就算我再怎么相信他不过是一时化作白骨,兴许多少年后他就会回来,笑着唤我一句笙姐姐,我也没有力气等下去了。
我大概是老的快死了,我如是想着。
那日我换上特地买的新衣,在初雪面前晃悠了半天,问他好不好看。
耳畔只有寒风的呼声,无人应答。
很寂寞啊,寂寞的快要发疯了。
“不过还好,快要结束了。”我紧紧搂着那座石雕,“初雪你,也愿意陪伴我永生永世罢,毕竟是你答应我的,愿以汝骨,护吾平安。”
“只要我没有了平安去守护,也许你就会回来了罢?”
我是初雪。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只知道自己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游荡着。
我倒是无谓,毕竟我也已恢复了妖身,人间的感受已对我没有困扰。
不过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模糊里只记得自己似乎和一只狐狸精定过什么约定,不过我也已记不清了。
我在河里游荡了很久,待恢复了一些妖力时便打算上岸回去云山继续修炼。
这时我才注意到河底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随着我的飘荡一起飘荡。
我慢慢沉下去,越是接近那个东西,我的心越是像被冷手抓住的难受。
那是一具女尸,已经死了很久了,却还是维持着死前的模样。
看来也许也是个妖精吧,居然耗尽了自己的修为不过护了这么一具老去的尸体。
我有些叹惋,忽然那女尸手里抓着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掰开她的手掌,是一把老旧的长命锁。
上面有着大概是用指甲划出的痕迹,一笔一划,血迹也早已凝固在上面。
愿以吾骨,埋于此川,护君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