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病危通知书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
我坐在23层楼的窗前,手里攥着的文件上,明明都是清晰分明的数字报表,钻进眼里,却被凌乱的思绪揉成了一堆烂泥。堵在心口,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半响,我突然如释重负。
三年零二十九天。
我无数次地期盼着这一天能够快点到来,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三年前那天早上出门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突然转头看我,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儿子,我跟你妈为你挑选的生日礼物就放在餐桌上。恭喜,终于成年了。”
我正在系衬衫扣子的手僵硬的顿在原地。
他脸上泛着电视投过来的红的蓝的的光。我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陌生惊悚。
那一天的确是我的生日,不过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七岁。母亲在这一天并没有送我任何生日礼物。
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的确送过我一支领带。
然而,关于这样东西,就如同手上新长出的倒刺,即使活生生疼在皮肉上,我和父亲也心照不宣,决口不会提起,更没有勇气拔除。
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诊断报告很快出来了:阿尔兹海默症。又叫做老年痴呆。
父亲的老年痴呆症属于家族性的遗传。十岁前亲眼目睹了爷爷受同样的病折磨了许多年痛苦的离世。现在,终于还是轮到了他。
医生把诊断报告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话说的客气又严肃:”这个病无法康复,积极治疗的话,能够延缓病人脑萎缩速度,家属要做好后事的心理准备了。
我的生活,几乎是从那份诊断书起,再一次地覆天翻。
父亲的健忘一天比一天严重,有一天我在家陪他,眼睁睁地看见他把早餐吃了两遍。我请了全职的护工,一来照顾生活,二来也能看着他防止意外。人一旦患上这种病,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记忆力越来越差,肢体动作协调能力也会逐步下降。我常听到他嘴里总是龃龉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只当是因病而起的无意义碎碎念。
然而,眼见着他日渐消瘦下去的身形,我想尽了许多办法,买了国内国外许多药品补品给他,都无济于事。他的食量越来越少、脾气也越来越差。父亲本是个性情活泼温和的人,但自打患病以来,就变得极为固执暴躁。护工为他做一桌再丰盛的早餐,他一筷子都不会碰。
那有一天我在家,随手打了杯芒果汁,本来是打算作为早餐的。当我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杯子空了。
我盯着杯子,又看了眼沉默着坐在桌边的父亲。
他的脸上似乎有隐隐泪痕。
“一样。”他突然开了口。
这两个他说的含糊,我却听得格外真切。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吃这么多东西了。
我总算有些欣慰欢喜,开始每天叮嘱护工变着花样的给父亲做各种水果谷物果浆,几乎不吃饭的父亲也算是能像模像样地吃东西了。
而最令我困惑的事情有两点:普通的果汁他根本不会喝,而破壁机出的果汁却喝得津津有味;他每次在喝到榨出的芒果汁的时候,他总说两个字:“一样。”
有一日回家,护工阿姨红着眼圈对我说:叔他,他今天把阿姨的遗像砸了。”
我看着父亲弓着背蜷缩在沙发的角落,原本精神矍铄的他头发已经几乎全部灰白。眼神黯淡如死灰。他怀中紧紧地拥着母亲裂了的遗照,像孩子拥着最心爱的玩具,松一点手就会消失一般。
我莫名心痛,苛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一样。”
接到护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
我顶着偌大的会议室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发疯似的往外冲,电话那头的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叔不在病房里,整个医院里都找不到。”
我拼命地想一个能让几乎失忆身体已经非常糟糕的老人能去的地方,可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只有父亲喝到芒果汁说的那句:“一样。”
闪电劈开云层的那一刻,我猛然醒悟。
海边的电话亭废弃了许多年,玻璃也脏脏的,我还是一眼看到了蜷缩在那里的那个老人的身影,单薄而孤寂。
并不大的电话亭里,摆满了许多杯芒果汁。
他手中攥着一只沾了绛红血迹的领带,颤颤巍巍。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味道和你当年买来的,一样。你多喝一点。我很快就来陪你,一起。”
我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
我是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永远失去我的母亲的。
母亲特别爱喝岔路口哪家小店的芒果汁。那一日,他们为我挑好生日礼物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母亲说,想喝一杯芒果汁。父亲让母亲在海边的石凳上等,自己去买。然而,没有任何预兆,这一杯芒果汁,竟成了永远的分别。
父亲带着芒果汁回来的时候,没见到母亲的笑,只看到倒在电话亭里浑身是血的惨白尸体。白裙子变成了红裙子,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领带。
她等他不来,去电话亭打电话时,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持刀劫匪。
我在法庭上见过那个抢劫犯,他供述的时候说:受害者最后一句话是‘我丈夫给我买了芒果汁,我要等他。’”
那家店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父亲也从此不再喝任何果汁。直到那天那杯芒果汁摆在他面前,他看着摆在饭桌上的浓浓的果汁,突然泪流满面:
“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