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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里呆久了,人总要或多或少生些改变,要是能染上空谷的幽静、流水的清透、山风的自由,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大山深藏的那一隅底韵,怎样才能悟得透?
山里农民的主业,自然也是种地,那祖传一致的绝学,至今还盘桓在这层层秋水间。
秋水,从山体中渗透出来,炎热夏季,也如秋冬冰冷刺骨,水冷起苗慢,在这山谷里的梯田,一年就只能种一季稻——从五月开始播种,六月下旬插秧,十月收割,循规蹈矩,断断续续,一年农忙时节,算起来也总不过两月,再刨去其它一些杂事经营,山民们一年就多少要余下好些闲暇时光。平常山村的日子,看起来就有点不紧不慢。老一辈人,把这种慢节奏的生活,看成是一种幸福,比以前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的那种,年轻人,则总结了厌倦。
雨天,没紧要事,邻里间互相串了门,打牌或喝酒,慢悠悠最是惬意不过;晴好的天气,作为一名职业劳动者,就怎样也不好坐着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于城里缺少运动的我来讲,实质上并不轻松。
小城很小,出门见山,东南西北,不能多走,多走几步就进了山。跟着乡亲们在山里野多了,妈妈就开始叫我“野人”,她一辈子与山为伴,就不是“野人”,这逻辑是有点奇怪。赶山,是村里“野人们”最好的日常闲趣,说起来,总似乎有点不务正业,相比于云南人采松茸,藏民采虫草,赣西北“野人”的赶山活动,目的要随性得多。
采完金银花没多久,又到夏枯草了。老人说,夏枯草要过五月五下午五点采摘,才能达到最好药效,可久放不坏。今年五月五时,夏枯草有些还花团锦簇,如稚嫩幼子,有些则连杆枯萎,老态龙钟,长势实在莫名其妙,看来民间经验,也跟不上气候变化。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老幼统统收入囊中。
城郊实在稀有,我们只得又往深山里寻找。往梁塅进去十几里,深山沟里渺无人烟,溪水潺潺,绿树葱茏,路边孤零零一栋乡村别墅。去年来时,这别墅大门紧锁,门前绿草如茵,全是野生硕大的夏枯球,应了民间说法,自然生态,也要遵循一年旺一年衰的铁律,楠竹冬笋这样,杨梅这样,野生菌这样,这片夏枯草,今年就明显营养不良。
有总比没有好,我们还是耐心采摘。只不知何时,那房子门前,悄无声息站了一位鹤发童颜的妇人,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们三位不速之客,好一会儿,听她轻声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面对陌生人,总难免要提防几分,想着在别人地盘,最好别惹了嫌弃,我赶紧起身迎道:“大娘,我们采夏枯草呢。”很意外,老人并没有表现啥不良反应,只“哦”了一声,小声道:“这么小有什么好摘的,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县里来的,去年就在这摘过呢,没想到今年那么小。”
等我说完,老人已经走了过来,虽然她鬓发斑白,但皮肤依然细嫩白净,白衬衣更是整洁合体。她看着地上的野草道:“这个太小了,到我那老房去摘,我那院子里又大又多,我摘够了,不要了。”
是的,没有听错,这位才刚认识,只说上三句话的老人,竟然向我们发出热情的邀请。习惯了城市的人情凉薄,邻里间常年关门闭户,十几年街坊,也没进过几家门,这陌生的热情,让我很是惊讶,很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老人,大娘只笑呵呵接着道:“我家就在前面几百米远,路上是看不到院子的,我不说,你们肯定找不到。”
“那当然,我们过来时就没看到,您真是个大好人呀!”母亲由衷感激,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她挥挥手,直接带路,跟随她来到山坡上一栋瓦房前,院里萋萋长满了茂盛的夏菇草,球棒硕大,让母亲和菊忍不住惊呼,这实在是管理得太好了。老人招呼我们只管自由采摘,随后进屋倒了茶水来放着,并在一旁和母亲闲聊起来。
原来,为了留住夏枯草,她一再阻止邻居和家人打除草剂,任由这院子野草漫漫,一片荒芜景象,她已经晒好了很多,说要准备一部分给城里孩子们去,对这些剩余的夏枯草,依然分外珍惜,日日看顾。我们很快就摘满了篮子,坐到大娘身边休息,大娘和老伴不愿意住那别墅,嫌弃难搞卫生,这三房一厅的老房子,冬暖夏凉,看起来破旧,却也舒服。
虽然山中人迹罕至,老人家却似乎很享受这与世无争的山里生活。望着老人不染瑕疵的肤色,我由衷道:“大娘,您保养得可真好,可不像您自个说的七十多,看起来和我妈一样年纪呢。”
“是我身子骨不好,老头从不让我干地里的活,很少去风吹日晒,倒算不得什么特别保养。”
老人谦和笑着,眼里却满是幸福与满足,真是使我羡慕了。大娘一再邀请我们留下吃午饭,摘了那么多夏枯草,已是受恩难还,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辛苦老人,笑言婉拒,临别前,大娘送出老远,拉着母亲的手约定,来年一定要来家吃饭,不可见外。
信不信?这世间,真有一种诚挚的美好,如清风,如清泉,能瞬间拂去人心中尘埃,滋养丰满人的心神。
说来,我们和大娘都不算真正采药人,只是寻常山民,寻了些野草泡茶解暑散热。但往东的山沟里,那光秃秃绝壁陡崖间,一个陌生的小山村里,我们却偶遇了另一种采药人。
那天只是顺路探究,从来不曾到过的沟壑深处,山谷平坦,小路蜿蜒,路边的鱼腥草翠绿茂盛,开着白色小花,实在是喜人,要说这鱼腥草哪里都有,闺蜜却偏被这一堆吸引了。
这陌生的村子,青青稻田,丹霞环绕,白鹭山岚间起舞争鸣,好一幅绿色静谧的田园画卷,我闲散地享受着这天地祥和,闲散地帮着扯起鱼腥草。
正犹自赞叹不已,这自然美好的恩赐,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鱼腥草不要动,刚打了药的,你们看颜色,没发现不对吗?”
我们惊得一把丢了手中野草,仔细辨认,发现这看似翠绿的叶子,明显比山边浓绿的要偏黄些,这明显是着了道的状态,看着跑过来的汉子,我们心里直呼好险,连连道谢。
“还好被我看见了,你们要采了回去,非出事不可。”看来他也被吓着了,惊诧地看着我们几个。
再次感激他的热心提醒,这皮肤黝黑,五短身材的汉子,看我俩妇人态度诚恳,也忍不住咧开嘴,得意的笑。
顺着鱼腥草打开话匣子,这大哥滔滔不绝向我们讲起了药经,丹霞山总是光秃秃的,看起来植被很少,不像深山里,林深草密的,我很好奇这里能藏下多少中草药。
说完鱼腥草的好处,再说了金银花,这些我们都见过,并不会使我们反响热烈,话题由浅入深,大哥终于放了大招:“我们这山上,有一味药,你们绝没见过,很稀有很贵,但我每年都要采很多。”
“了不得,大哥,那是什么药?快说说,”我态度很认真,顺藤摸瓜。
“金线莲,你听过吧?只长在水边阴凉的地方,一斤能卖到一千八。”
一千八?这实在是个意外,大哥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了,这么重要的商业机密,就这么轻松地告诉了我们。我一向所知的鲜品金线莲收购价格,也就三百左右,这个完全是天价了, 我表示不相信。
“是真的,我远房一个侄子亲自收购,如果你能采到,我也可以帮你卖,我一分差价不赚你的。”
看他不像撒谎,我不由怀疑,我们村那个采药的,一直在蒙人。
说起来很诱惑,但据我所知,金线莲真的很稀有,也很难找到,和山上泥土枯叶一个颜色,很难分辨,就算是天价,也很难打动我那懒惰不贪的神经。
“看样子,大哥,你是专业采药人了,那对这周边的山头都非常熟悉吧?”
“那是自然,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山上,哪都能去,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的。”
“大哥,那我能跟你们去采药吗?”
明知不可能,我依然故意一问,专业登山人,心中定收纳了丹霞山上所有的秘密。
不出所料,五短身材浑身粗黑的汉子,搔了一把后脑勺,“嘿嘿”一笑后,才歉意说道:
“不是我不带你去,是因为凡有灵药的地方,必会有危险存在,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去不得。”
这种传神的事,在这朗朗乾坤,怎么可能让我这唯物主义相信,我撅了嘴巴,不甘心问道:“那你说说,会有啥危险?”
男人看我不信,越发激动地比划起来:“这危险可不是开玩笑,灵药多有灵兽守护。就上一次,我和侄子去崖上采黄精,那崖上又窄又陡,我斜插着下到靠近黄精的地方,我侄子在上面突然朝我大叫,快跑,别去,你知道吧,一条那么大的棋盘(尖吻蝮),就盘我前方不多远,抬头一看,吓得我,真是魂都没了。”
他比划得认真,我听得认真,“那么大的棋盘”,只让身边一行人等,睁圆了眼睛。
棋盘,尖吻蝮,顾名思义,浑身三角花纹,盘起来就像个活棋盘,被它“亲”一口,不死也得半残,号称“烂肉王”。但他这蛇故事,对山里人来说,倒是惊险得平常,也不怀疑有假。这毒物,总是被人这样偶遇,总是一番惊心动魄,惊多了,听多了,也就不奇了,但这故事,确实可以让我知难而退。我如他愿,毫不掩饰恐惧,大哥好不得意,难得遇知音,热情邀请我们去参观他的药园,他在人工培养珍稀药材,这大哥是个有理想的人。
瓦房后,阴凉潮湿,苔藓覆盖,石壁上半掩一洞窟,他打开手电,我们才看清洞底种植了密密金线莲,暗红的叶子,金色的叶脉,和红色砂石融为一体,不认真看,还真发现不了。
赶山时,我们偶尔也能遇见一两株,也采了回去,选了山边相似的环境种了,可一两年后,附近所有野草树木都茂盛了,唯独金线莲消失得无影无踪,成活率实在是太低,稀有也是有道理的,所以,根本不敢想,能有规模的种植。大哥目前所经营虽少,洞穴内潮湿恒温,养得倒也茂盛,只等着开花结子,未来长出更多幼苗来。
旁边崖壁上,还种植了几株多花黄精、细叶石香蒲……咦,还有一株两轮叶片的植物,在那独自摇曳,竟然是传说中的毒蛇克星——七叶一枝花,平常总听老人说起这神奇的植物,云贵川的赶山人将之视为珍宝,如我们的多花黄精一样,实物我还是第一次见,数一数,内轮叶正好七片,外轮叶也有六片,顶开一黄绿色花球,我莫名惊讶又兴奋,围着这株植物转,不舍离开。
大哥或是担心我弄折他的心头宝,紧随一旁看着,我欣喜中问:“这是在山崖上采的吗?难道我们这也有野生的?”
“当然有,只是,目前我也只发现这一株,这算是养活了,就看能不能结子了。”
“一定能的,一定要好好保护哦。”
大哥用力点着头,搓着手,笑容一直在他脸上挂着,或许,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总难遇到我们这样的打扰者,也同样爱着这一切奇珍异草。他继续快乐的分享着寻宝过程,我们亦十分享受继续听着他赶山的故事。
直到太阳快要落下西边那孤峰,我们才依依不舍离去。
什么时候,我也成了赶山人中的一员,一年四季不停在这片土地上奔跑,我爱这片土地上的花草树木,爱这片土地上勤劳质朴的人们。我经常能遇到像大娘,或者大哥这样热情的山民,他们带着大山一样厚重的信任,纯真而无邪的迎接每一个人。
我已不记得远方都市的灯光,也不记得时间在车水马龙中流逝的模样,岁月静好,需要经过洗涤的,是沉重的灵魂。放下与得到,价值几何,我已忘了如何计算。
山民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简单编织着山中岁月,一花一草一世界,他们快乐着,一枯一荣一季节,他们也满足的,大山一隅底韵,或许,只有他们才能领略。
生活,到底怎样才算好呢?大山,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