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时相濡以沫
——读《儒林外史》范进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
这是《儒林外史》第三回里的一句话。当年读时没什么感觉,后来再读,却有些感慨万千。很多时候,最朴实的话才能打动人心。
范进是个什么人呢?他是广东高要县的一个穷儒,二十岁开始参加生员考试,考过二十余次。按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的设定,范进家里穷得叮当响,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还有个茅草棚。大概父亲早亡,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媳妇,胡屠户的女儿,当年“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大体当年范进娶不起亲,而胡姑娘也嫁不出去,所以“三十多岁”时被老头胡屠户送到了范家——好歹找个男人,成个家。就这样,范进还是高攀了。
成亲时范进多大年纪呢?《儒林外史》里是有蛛丝马迹的。小说第三回里说,范进最末一次参加生员考试,“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同回后边又借胡屠户的口说:“……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这样算来,范进成亲时,新娘三十多岁,新郎四十多岁。其后范进参加乡试,连去带回,大概二十天左右,走的时候,应该多少是把家里作了安排。饶是如此,他乡试回来,家里还是“饿了两三天”。“到出榜那日”,家里又“没有早饭米”,老母亲“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就吩咐范进把自己养的唯一的“ 生蛋的母鸡”“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救命。
读至此处,实在不能不长叹一声!
范进考中秀才,丈人胡屠户在他面前依然是趾高气昂,训得范进“唯唯连声”,可想范进平时在人前在邻里之间是怎样“夹着尾巴做人”。范进虽是穷酸,但他并未把书读死,也并不愚笨,他何尝不想“翻身农奴把歌唱”,给老母妻子一个说得过去的生活?但他没有其他谋生的本领。《儒林外史》是批判封建科举制度的,讥刺士子醉心功名,不过彼时彼刻,范进能怎么办?除了读书、科考,他还能做什么?他的人生唯一目标只能是通过科考,改变家里积贫积弱的面目。
说实话,范进是有些让人感动的,他身上的那种韧劲并不是很多人具备的。同时,小说虽未着太多笔墨,只是闲闲几笔,却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克勤克俭、善识大体的老母亲,一个同甘共苦、能相濡以沫的贤妻子。恰恰就是这样平常的家庭、平常的人物让人感动。我以为,这比《儒林外史》后来刻意花费笔墨强写杜少卿豪侠仗义、扶危济困来得真切、感人。
吴敬梓对待范进,比对待严监生要温暖宽和许多。在吴敬梓的设定下,严监生心不甘情不愿地病死,克勤克俭积下的家产被胞兄严贡生抢夺而去,劳碌一生为他人作嫁。而范进,在吴敬梓的安排下遇到了周进,于是中了秀才,而后又中了举人,最后中了进士,实现了那个时代一般封建士子最高的人生理想。范进的故事让人又一次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却不知其实原不能复制。
回到文首。“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 想象一下,那天范进家里场面是多么温暖热烈。历经二十多次生员考试(院试),每每铩羽而归,每一次面对亲人殷殷期盼的目光,对范进都是一次生死煎熬。而今天,范进终于取得人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突破,他可以自信地、喜悦地面对家人了,并且可以给亲人画一个基本可以兑现的“大饼”。而在母亲、妻子,对她们而言,儿子(丈夫)的这一次高中就像普罗米修斯盗来火对人类一样,无疑给她们昏暗的人生带来了光明,使她们对改善生活、改变命运重新燃起了熊熊的希望。那一天,那一刻,她们的眼睛是从来没有的明亮。
范进的故事所以让人感动,并不是他最后的高中,而是贫穷时亲人之间的相濡以沫,和彼此的尽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