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死之间
雨势似乎小了些,对崖看得更清晰些了。李天水感觉对面每个人都已看向他。
雨水如小瀑布般挂在他的发辫与衣裳褶皱间,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很想喝一口酒。
没有酒,但裹着障泥至少稍暖和些。李天水擦了擦发辫,解开了蹀躞带与外袍,袍子还是波斯公主留给他的,湿透的对襟上,联珠纹漫漶了下去,一片方形印痕凸显出来。李天水以手指捏了捏那处印痕,仍是柔韧的麻布触感,他想起了那日离开阿萨堡前。那高丽少女悄悄对他说的话。
“那件袍子里的、教中机密、也是、教中护身符、但你穿了、阿罗撼不能再穿、我改了式样、你穿上吧、神意如此。”
李天水摸着那麻布,又将袍子穿了回去,未料却自衣袖中落出一片纸。
他拾起了那片纸,纸色很白,自然是湿透了,但蝇头汉字的墨迹反而极清晰。李天水迅速扫了眼,纸上只七个字,每个字他都识得。
“安西军或将有变。”
李天水蹙了眉,他想起衣袖中只有撕碎的袖布,杜巨源的衣袖布。这片纸只能是从他的衣袖中带进来的。他忽然又想起昨日在果林中,飞向杜巨源的信鸽。及在酒窖中,沙雅老人的话。
“关于西域,是否巨变将至?”
“是。”
李天水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随后身子似乎有些发软。他猛地提了口气,将熟悉的虚弱感压了下去。
雨声仿佛小了些,李天水已能隐约听见对崖的呼喊声。不能再迟疑了。他裹束好了衣袍,自障泥布下取出玉机的箱子,自枣红马上取下了那榆木箱子,将杜巨源的木箧子贴身系紧,将那两口兽皮箱子堆叠着背负在肩上。瞥了一眼的云郎的马,取下他的布囊斜挎在肩上。又看了看马边上的黑布笼子,走过去将笼子上的串绳串了出来,牢牢系在蹀躞带上。铁笼子压得他腰一沉。
他的手指极小心地不触及黑布。黑布将笼子蒙得死死的,笼内始终未发出一丝声响。
随后他转身走向那匹枣红小马,忽觉两腿有些发软。但此刻只能咬了牙。李天水看见那小马已经立起,对着他低嘶,眼光中闪现出关切与不安。
李天水拍了拍它的湿鬃毛,笑了,略一牵缰绳,那马便随他缓缓行至岩石边缘。四匹马跟在枣马身后。
雨水仍在往溪谷里灌,那块平地早已隐没不见。李天水拾起一块小砾石出去,“扑通”一声,水花在一片较平静的水面上渐起,水面上方三尺左右,崖壁的边缘岩角斜探向水面,立不住人,却可奔马。李天水指了指那岩角,做了个纵跃的手势,又合拢了手掌向前抓了抓,仿佛刨水。
那马俯下头,随后又抬起,“咴咴咴”地长嘶一声。其后四匹马亦以嘶声回应。
李天水安了心,便向那钩绳处行去,五匹马跟了过来。李天水拉了拉那深入岩缝的绳头,又将身上系着的每根绳索都拉过一遍,便俯下身,探出山崖外,双手抓紧了绳索,沉下一口气,双脚一弹,身躯便弹了出去,悬在了绳上。
绳子很滑,被李天水死死握紧,他交替双臂,一下一下慢慢向对崖挪去。雨水劈头盖脸打来,他无法抬头,只能凭感觉抓去。便好像在大风雪的夜里,他只能凭着那一点心中存有的那点光亮、温暖与阿塔的笑脸,一步步踏回家。
他对自己手上的劲头一向很自信,他对自己心里的劲头更自信。虽然背负很重,但对崖并不算远,他这两条手臂一定能撑过去。他只担心这长绳够不够结实,还有那些在崖边的马,山坡随时可能垮塌,他不能让这些马等太久。
他手臂动得更快了,一会儿工夫,已抓住了长绳中央。脚下有两股溪流交汇一处,形成两三个黄浊的漩涡。对崖有人在高声唱着歌,那歌声极具穿透力,穿过了水沫迸溅的喧嚣,一股慨然之气在李天水心头升起。是阿罗撼的声音。
酸胀的双臂一时又得了劲头,李天水索性凝神闭目,发力向对崖探臂、握紧、探臂、握紧……连抓了六七下,他距离对崖仅只两三丈远了。
李天水吸了一口气,双臂麻得已感觉不出,但他知道只需再奋起一口气,便可至对崖了。
他从幼年起,便常常能做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这次一定也可以。
然而便在此刻,又一阵痉挛忽然自脚底传来,迅速传向两臂与五指,指尖堪堪滑出绳索的瞬间,李天水咬牙挺身,将双拳一转,将将控制住了身躯。
但是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他知道这阵痉挛过不了多久又将发作一次,而双臂定将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一定很难看。
这一回的发作,时机实在太糟糕了!
只有一个法子。在下一阵痉挛前迅速抓着绳索过去。但此刻李天水却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他的双臂已似绑了两块巨石,越来越沉重,方才的那阵痉挛,竟仿佛像是抽去了他大半身体力。他连握紧绳索都已很艰难。
如果放手,脚下湍流正急,李天水背负这么多箱囊,必定被山洪卷走。
箱囊。是的,他背负着这队人的使命。
他与这队人素昧平生,他原本也并不想和他们一块走。但却鬼使神差地背了他们的使命。
这使命仿佛还关联着西域很多人的命运,现在却只和自己的命连在了一起。
他也隐隐知道,这队人中,有人想毁了这使命。
但李天水不想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把我的箱子扔下去!”李天水听到了一句嘶声竭力的叫喊。是玉机。
他笑了。他腰部发力,身躯向后蜷起,在“咯咯咯”的咬牙声中,甩出了右臂,然后是左臂……
他离对崖越来越近,玉机的呼喊也戛然而止。对面仿佛已凝固成了一片,就像一城的平民在城墙上翘首等待着迎敌的将领。
然而又一阵绝望的痉挛自身体深处蔓延开,比上次更猛烈。
便在手腕第一次抖动时,李天水知道自己一定撑不过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虚浮在了半空中。随后,他便失去了手臂、腿脚与身躯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之将至的感觉,但也许阿塔也在那边,等着他。他咧了咧嘴。
他耳边仿佛掠过一声极怪异的鸣叫。草原上有些老人相信,死后会有鸟儿引领魂灵上天。是它们来了么?
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