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巴赫的烟斗》的作者,就会舍弃“电影”、“美术”和“文化”三个部分,让“音乐”独立成书。
其实,贾晓伟关于电影、美术、文化,尤其是被作者归到“文化”大类里的作家论,常有剑走偏锋的亮丽,只是,“音乐”这一部分,除了收录的篇幅最多外,还因为作者对古典音乐的一腔柔情,显然多过了给予电影、美术和文化(仅指《巴赫的烟斗》一书对文化一词的限定)的,于是关于古典音乐的倾诉,是他最温柔的倾诉,每每能击中读者心里的弱处、柔软处。
我是人到中年后爱上古典音乐的后知后觉者。像许多凭借感官开始聆听古典音乐的乐迷一样,也是从莫扎特、肖邦开始步入古典音乐堂奥的。随着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理查·施特劳斯、马勒等大师的作品慢慢被我的耳朵接受后,虽不敢明说,但我心里有过嘀咕:莫扎特、肖邦何以拥有那样至高无上的地位的?《巴赫的烟斗》“音乐”部分有数篇文章言及莫扎特和肖邦,分别是《莫扎特过时了吗》、《享乐顽童的泪与笑》、《肖邦的瞬间》、《爱国与爱情:肖邦诞辰200年》、《唯情肖邦和无情世界》等等,这些篇什,当然摆出了莫扎特和肖邦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何以占有如此重要地位的理由,说实话,同样的理由别人也曾不止一遍地说过,只有贾晓伟先生阐述,让我心悦诚服。
说到莫扎特,“莫扎特的音乐有一种对我们本性的赞美,而把一个有情感、有性灵甚至有灵魂的生命,放到冰冷物质世界的构造中寻找解释,其实是‘经验’对‘天真’的低估,是对生命超越苦难与物质结构能力的放弃”(《莫扎特过时了吗》),读完这篇文章后的那个晚上,我找出莫扎特作品的唱片,重温了他的21钢琴协奏曲、第三小提琴协奏曲和单簧管协奏曲,贾晓伟先生的文字是对莫扎特作品最好的注解。
那么肖邦呢?被法国女作家乔治·桑过度消费的波兰作曲家肖邦,一生只愿盘桓在钢琴的世界里不及其余,且作品多呈单向度的忧郁和对故国的远眺,这样的作曲家怎么就能屹立于一流之列?虽然这一论断是贾晓伟先生引用自美国音乐史家保罗·亨利·朗的论述:“没有肖邦,19世纪下半叶的音乐是难以想象的。他的独创性是那样的强大,每个乐思,每一乐句都有其独特的芳香,或许没有任何其他作曲家像肖邦那样容易从其作品中辨认出作者。这样的独创性是不可能模仿的”,但是贾晓伟借我一根拐杖帮助我找到了理解肖邦何以独一无二的钥匙。
一本不很厚的书,去除电影、美术、文化部分以后,就更薄了,却能让我倾听温柔的倾诉时得以解惑,真是莫大的愉悦。
至于莫扎特、肖邦以外的那些说作曲家、作品的篇章,作者也是用温良敦厚的笔调说出了我以前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容。这其中,尤其给我振聋发聩之感的,是贾晓伟先生对俄罗斯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解读。说起来也是汗颜,去莫斯科还特意去特列恰科夫画廊面对这位作曲家的肖像,回来以后还专门从这幅肖像画入手写了一篇穆索尔斯基作品的听后感,贾晓伟先生的高度和厚度我真的是没有听到,直到读完《一个音乐圣愚,或预言者》。“他的作品中的感情真挚,热烈而粗暴,许多想法藏身在结构有缺陷的粗面包里,别有气质和味道。他对乱世降临的超级警觉和忧惧,与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也特别像陀氏笔下的人物”——这是真的吗?我读过的有关古典音乐的书籍,我认识的同好,都把穆索尔斯基放在了这样一种位置:昨天刚听过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今天就听听俄罗斯吧。噢,别柴可夫斯基或肖斯塔科维奇了,太甜或者太苦,那就……穆索尔斯基吧。穆索尔斯基真如贾晓伟所言吗?可见,《巴赫的烟斗》带领我更上层楼地领悟到那些好作品的真味。
合上《巴赫的烟斗》,凝视封面那一柄烟斗里冉冉升起的化作音符的烟雾,我突然意识到,将“音乐”里的所有文章连缀起来,呀,贾晓伟先生用轻松的叙述给我们上了一堂古典音乐简史课。这一发现,让我很激动,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同学池先生,这位爱古典音乐30多年教授中国古典文学的老师,会在每年端午给我们上一堂古典音乐欣赏课。一年一年听下来,格里高利的素歌、蒙特威尔第、巴赫、贝多芬、舒伯特……池先生看似无心,其实在有意灌输给我们西方古典音乐的沿革。也是,哪一种文明能够脱离人类的活动历史而有意义?贾晓伟先生和我的同学池先生,用笔和授课,春风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