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三点起,姑娘就一直在山顶坐着了。
最近两个月以来,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姑娘就会独自一人往山顶上跑。有时候她就随便找块干净点的石头,也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就这么望着远处发呆。
偶尔,也有鸟儿从头顶飞过,在稻田和树枝间穿梭,那是乡下常见的斑鸠、麻雀和燕子。山头之上,也零散的分布着一些牛和山羊,它们会时不时的发出一些声音,好对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做出一点回应。山上的树木一动不动,连点风都没有。山丘与山丘之间没有关联,独栋的山体也毫无形状和美感可言,一切都显得凄凉荒芜,正好印证了姑娘此刻那索然寡味、郁郁难平的心情。
有时候在山上半天也碰不到一个活人,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乡下人,他们消瘦的影子在黄土地上拖的老长。他们不急不缓的走着,眼睛大多下垂,只盯着脚下几米远的地方,难得见他们抬头去看下四周的美景。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此,早习惯了狗儿的犬吠和公鸡的鸣叫,从未对山间风景表示出多大兴趣。他们的心里只有劳作,毫无半点闲情逸致可言,而这正是她所厌倦的。虽然姑娘也在镇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但她心里装着的东西却多着呢。
在姑娘二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竭尽全力替她在镇上找了一份护士的职业,然后她便不情愿的住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十年。可是最近两三年来,她却始终闷闷不乐,心头总担心着一些事,而且伴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看不见的折磨就愈发强烈。
平日里,她变得唉声叹气,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工作也是马虎了事。白天在医院里,只要不忙的时候,她老是痴痴的望着一些小东西出神,什么门呀,椅子呀,地板呀,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整日愁眉苦脸,忍受着忧郁的煎熬。即便有同事和家人的开导,也顶多好上几天而已。尤其到了最近半年,姑娘连说话都比之前更为急躁,而且话里通常带着恶狠狠的挑衅和责备之意。
有一次,医院里来了个实习的年轻女护士,对方头一回上班有些紧张,于是就带着诚意过来向她请教,谁知这打断了她的幻想时间,竟然莫名其妙的发起火来。她很不客气的冲着新同事说了些难听的话,弄得小护士当场哭了起来。
事发之后,就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呆若木鸡,久久站在原地,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随后,她一个人跑进厕所,躲起来偷偷流泪,一边悔恨自己的行为,一边思索生活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下班后,她总是要在医院里磨蹭一段时间才走。她弄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过去父母把她送到市里去念大学,让她接受了现代思想教育,在她心里根植了自由与爱情的种子,可是一毕业后,却立马利用关系把女儿牢牢套在身边,这又是为何呢?
有时候姑娘也会问自己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她为什么要待在镇上,为什么不想着离开?这儿单调乏味、死气沉沉,压根就不适合她。
她已经在镇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早已厌烦了这儿的一草一木。按理说该有的东西她都拥有了,却唯独剩下爱情。她的父母也为此事伤透了脑袋,不管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当官人家的儿子或是商人家的少爷,统统都带回来观察了一遍,但却没有一个符合女儿心中的答案。在姑娘看来,人生可以妥协一次,但决不能事事委屈,尤其在婚姻上。
就这样,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姑娘彻底跌进了解不开的深渊里。
十年来,没有哪个男子来打搅她那平静的生活,没人安慰她,没人关心她,没人陪她说话,陪她分享心头事,那些所有少女都渴望的美好爱情,以及约会交往所带来的冲昏头脑的喜悦感,甚至哪怕最世俗的男女之爱,她也一样都没捞着。
眼下她所见的全都是淡然乏味的乡村婚姻,而那种她渴望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那种能唤醒内心里沉睡已久的公主,那种能点燃全身激情,就像是忽然被雷电击穿心灵,能令骨头从里到外战栗、颤抖,能让隐藏在血液里那些火种一点就着,让欲望和渴求瞬间烧遍全身,那种仅此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那种怦然心动非你不嫁的冲动,那种不切实际却美妙无穷的回忆,却始终没能碰见。无论是蠢蠢欲动的情欲还是两情相悦的悸动,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可这两者在镇上却极为罕见。
身边同事但凡比她年长的都结婚了,但婚后的生活却大多不幸,至少姑娘是这么认为的,她渴望的家庭生活绝不是这样。可是她所在的圈子实在太狭窄了,她只是镇上一个普通护士,每天所见之人都是极为普通的男子。他们不会甜言蜜语,没有浪漫口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顺从苦役生活,耐着性子过完一生的信仰。
在这个麻木呆板的小镇上,女人们对待爱情早就没有了憧憬,人们陷进了日常生活的牢笼里,就算是过着一层不变的日子也懒得回应。尤其是那些早早结婚,二十岁之前就把自己身体交出去的女人,如今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她们要么就在家带孩子,过着常年不变的家庭主妇生活,在菜市场里常常为了几毛钱零头而争得面红耳赤。要么就跟着丈夫外出打工,把孩子一个人仍在乡下,长期忍受母子分离的痛楚,而这两者都不是姑娘所能接受的。她自认为接受过高等教育,对自由与爱情抱有高度的向往,她可决不能跟周边人一样,潦潦草草的过完一生。可在这个镇上却恰恰相反,一个女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早就没有了活力,没有了对神秘婚姻的向往,她们那蠢蠢欲动的渴求都被硬邦邦的生活给打压在了心底。
十年来,她为何连个爱情都没有呢?为什么没有一个男子来主动约她,跟她说要照顾一生的话呢?为何那些大家视而不见、习以为常的东西,她却感觉格外重要。就如同眼前夕阳的美丽,但这些在镇上人看来却是个可笑的话题。虽然人们嘴上也偶尔提及浪漫、初心不变等字眼,但真正执行起来却是另一番模样。
这个世界可供男人们取乐的事情太多了,但女人们却唯独对爱情念念不忘。男人陷入情网通常伴随着刺激而存在,女人却恰恰相反。男人们视爱情为荒唐、不可理喻,女人们却偏把这当做至高无上的理想追求,这便是症结所在。人类这个充满智慧的物种,能让火箭升入太空,能让潜艇下到海底,却无法解决男女间的爱情。人类所有的活动都有其局限性,却唯独爱情无边无际,可偏偏后者让无数少女饱受相思之苦。
夕阳就在挂在天上,一点点往山底沉去。它就像是个巨大的手电筒,将金黄的耀眼光芒洒在草地、树枝和茅草丛里。姑娘环视四周,仿佛世间的所有生物都能够享受太阳的指引,却唯独落下了眼前这个大活人。此刻就算是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有着自己的定位,明白活着的意义,但为何偏偏让女人对于爱情和婚姻过于执着,甚至于纠缠不清呢?更何况有时候女人就算是什么都不去管,尽量按照世人的意愿生活,也未必能得到周边人的认可,这又是为何呢?
等到天际线开始抹黑的时候,姑娘接连叹了几口气。她站起来,心想生活就是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人类在它面前往往无能为力。
几分钟后,姑娘穿过竹林和灌木丛往山下走去。她每过一处,都能引起周边不小的响动。鸟儿在林间歌唱,昆虫在泥里打闹,野兔和山羊都归家了,深山里开始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此起彼伏的怪叫声。
天空黑了下来,一层淡淡的迷雾笼罩在山丘上头。
快到山底时,一条黄色的土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它一路跟在姑娘身后,可是它既不冲姑娘吼叫,也没露出凶残的獠牙,就这么远远盯着,直到一个鱼塘前才停住。
姑娘走在上边,从水里映出来的是一副憔悴失落的身影。鱼塘三面是高高的山坡,长满了草木,只留下朝西的那面用水泥砌了一条堤坝。水面很是平静,偶尔有气泡从底下鼓起。在池塘四周,成群结队的青蛙在岸边鼓噪,它们藏在看不见的黑暗泥巴地里,仰起头,拼尽全力把噪音投向天空。有时候这群好客精灵也会默契的停下来,以等待另一个山丘同伴们的回应。
姑娘沿着池塘走了半圈,眼下几米之外正好有一个下水的口子,那是乡下人用水泥砌成的台阶,第五阶刚好没在了水里。姑娘原本就心情失落,此刻竟突发奇想着要把双脚放在水里泡一泡。
她沿着台阶往下,卷起裤脚放到水里,顿时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就从脚底传遍了全身,姑娘能感受到那种除了精神满足之外所能体验到的肉体上的最大满足。她着实太累了,一丁点的放松都能令她分外愉悦。
她慢慢躺下来,任由双脚浸在黑暗的泥巴地里。有时候她也感到害怕,但相比内心里的孤独,有时候刻意让身体处在危险当中,也未必是件坏事。
姑娘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十来分钟,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她听着山林里的蛙声,感慨着有时候人活着竟然还不如一只青蛙自在。过后,她立起身子,双眼凝视水面,感觉有一股来自黑暗的吸引力正把她拖向池塘中央,就好像有东西在往下拉拽她的灵魂。
可是姑娘厌倦了,迷惘了,也不想再反抗了,她早就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她心里头装着无数理不清的事情,以及那些期盼已久却不见踪迹的爱情,还有平日里那些重复的,交叉的,难以承受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等,早就令她心灰意冷。
现在好啦,眼下就是几米深的鱼塘,现在只要她放弃抵抗,让自杀的意志压过本能的求生欲望,一切便都会结束啦。只要她再往前多走两步,把双眼闭上,就什么都不用管啦。没有痛苦,没有选择,没有犹豫,没有彷徨,那些过去让她无法抉择的难题,以及无限期等待的爱情,将全部一并得到解脱。
葬身水底,痛苦也就结束了。
她试着站起来慢慢朝池塘中央走去,水面没过了姑娘的膝盖,马上就到了大腿。姑娘一边哭泣,一边下定决心要跟这个世界诀别。等水漫过腰围的时候,她还在迟疑,脑袋里思绪万千,可当水淹到胸脯时,姑娘忽然一下子就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开始向右倾斜。水的浮力把她的双脚抬了起来,姑娘用力拍打水面,那是对死亡的未知恐惧,出于本能的对真实世界抱有的最后一丝不舍和留念。
巨大的响声引起了土狗的注意,很快一个老妇人就看到了水面上荡起的波浪。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呼喊,三个乡下人从屋里跑了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跳进水里把姑娘拉上了岸。
围观者越来越多,大家嘴里头议论纷纷。乡下的妇女们认为姑娘肯定是被骗了才想到自杀,而男人们则一致表示惋惜,奉劝姑娘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是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呢,则抱着双脚一直哭哭啼啼,任谁的话也没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