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妈走了。
在ICU苦捱了12天之后,在耗了20多万的银子后,在病情变幻悲喜交织了多次后,在众人反复的权衡取舍下,她被从武汉陆军医院送回河南老家,长途奔涉了几个小时后,在自家的床上被拔了管子,20分钟后,在儿女尚未抵达时,她安然辞世。
小妈是老公的小婶娘。湖北应城人,嫁给当时飘泊到湖北讨生活的小叔后,也曾回到河南,跟着婆婆和妯娌(我婆婆)过了几年鸡飞狗跳的穷日子。然后成了包工头的小叔做小工程发迹了,他们一家在武汉陆军总医院附近买了一套五六十平的一楼的老房子,定居至今。
第一次见到小妈,是在我的婚礼上。矮胖身材,疲惫的脸上难掩精明,能专程坐火车过来参加侄儿的婚礼,她让我很感动。但也仅此而已。我们是有隔阂的,彼此无法靠近。因为我认定我们寒伧的婚礼和窘迫的生活是拜她所赐。老公之前在小叔手下做事多年,居然从未明确过待遇,也未结算过工资,因为小叔许诺过以后结婚他负责。我们还在遐想着负责的内容呢,总会有一套房子吧?毕竟2001年一套房也就五万左右!结果,等我们要结婚了,他磨磨蹭蹭拿一万出来还扣下一千,还好意思让老公为之受到各方屈辱。他对老公说是小妈当家!于是,我们总算有同仇敌忾的对象了。也因了此,我坚决要求老公脱离小叔另谋发展,大概也因了此,其他子侄们逐渐离开,小叔的事业也江河日下,至今算是勉强维持吧。
一晃多年过去,小妈与我们几无联系。老公慢慢在南方打拼岀一小方天地,也慢慢淡忘对小叔的不满,反而对之前受过的磨难充满了感激。慢慢地叔侄俩电话联系热络起来。我后来又见过小妈三次,都是去她那常年不见阳光的狭窄的家里。一次是04年春节,我们慕名去找应城的老中医,顺道去她家拜年,小妈不热络也不冷淡,脸上殊无表情。一次是08年,我独自带着女儿坐夜里的火车在武汉中转,女儿的脚受了伤,一夜啼哭不止,而在武汉中转需要几个小时,老公于是打电话让小叔父子来照顾我们。小妈这次的表现更让我感动。她对首次见面的侄孙女的疼惜绝对不会假!小心翼翼地抱着,哄着,那神情比亲奶奶还亲,还自然!她还细心地发现我女儿不对劲,解开了她那被南方诊所医生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脚,发现小孩子的脚由于包扎过紧已经肿得像馒头了!我吓得连连吸气之余,对小妈充满了感激。第三次是在12年,小叔摔伤住院,我们去探病,小妈的孙子也三四岁了,她在忙前忙后做饭带孩子,精神还行。
没想到再次见到小妈,竟然是在ICU,在她垂危之际,在她已不能自主呼吸自主表达之时!
小妈这次发病突然。4号凌晨,她的儿媳去医院待产,她起床给儿子打电话问问情况,之后就垮至地上,也不知道小叔是过了多久才觉得她不对劲,送至家对面的陆总医院抢救,肾衰竭、脑昏迷!她的二孙子在上午平安诞生,而她在同一家医院的楼下抢救室里濒临死亡。这悲喜交织,命运嘲弄,最难受的应该是她亲爱的儿子了。
我们4号夜里赶到时,小妈已经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出来。她恢复了部分意识,能用点头摇头和流泪来表达,能自己在病床上大幅度翻身。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还能活动还有意识的她,她的亲人们,她的丈夫、儿女、弟弟妹妹们,却在商议着如何安排她的后事!要送回河南老家,最好能支撑到进了家门再咽气,否则按习俗丧事很难办!他们甚至把她的坟址都选好了!这些都商议好了之后,他们开始纠结,啥时候动身?啥时候拔掉呼吸机?
我心里很难受,甚觉悲凉,深感人生无趣。
理智上我明白,小妈的亲人们的考虑与打算是明智的。他们都是冷静的,以靠谱的方式来面对生活的难题。他们担心人财两空,因为小妈即便救回来,能否恢复到自主行动(小叔再三向医生咨询的问题)实在难料。还有,就算救回来了,除了高昂的医疗费,谁能来长期照护她?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和生活。女儿和儿媳要照顾孩子;儿子要挣钱养家;丈夫,大约是不会照顾人的;娘家亲戚,是不可能长期侍伴床前的。他们考虑的实在全面充分,无懈可击,无可辩驳。
人之将死,其行的善也逐个浮现。当晚,我和老公难受之余,聊起小妈之前种种,终于能客观地看待她的人品了。她其实很可怜。从前在河南,过着苦日子,吃饱都成问题,她那极好的胃口怎能得到满足?于是去争去吵去偷(野果子),斤斤计较,显得自私刻薄。可是一个异乡的年轻女子,丈夫又经常不在家,嫂子强悍,她不这样强势又能怎样?到武汉后,眼界有限,被小叔禁锢得厉害,一直觉得别人都要害他们,防范意识超强,对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邻居都守口如瓶,决不坦露任何家事!且她基本没朋友,亲戚间走动也不多,很少离开家活动,这是怎样一种生活?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们一家有钱,但除了舍得吃,其它都极省,根本就没有要提高生活质量的意图和行为。她家住房暗无天日,换得起却不愿换;保健、治疗意识全无,看得起病却小病从不去医院,觉得医院都是骗钱的!她把自己和一双儿女都养得极胖。这次病倒,诊断是肾衰竭、高血压、糖尿病并发症,可是之前居然没有去一路之隔的医院检查过哪怕一次!她其实很善良大度,也耐劳。并不是刻薄的婶娘。对夫家的晚辈很是照拂。当初,老公的大哥二哥有至少两三年的时间在她那小家里吃饭,连着自家四口人,都是极好的胃口,她有鱼有肉的侍侯着,一天要烧好几顿饭,武汉的夏天又那么热,她是如何做到任劳任怨的?如今我也是侄儿们的婶娘,自知绝没她那样的能力和品格,相较之下,惭愧之余,对小妈敬佩不已!还有她对侄孙的疼爱,恐怕更胜过亲奶奶。
还好,侄儿、侄孙记着她的好。收到她病危的消息,大家当天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她疼爱的侄孙更是一刻不耽误的从东莞赶到她的面前。她的娘家侄儿更是推掉工作,至始至终侍奉在她的病床前。
可是,这些于她,或许已不重要。因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她,也许根本无力理会这些。或许很重要,因为这是她生命最大的肯定,也是最后的暖!
在这12天里,尽管亲人们一直在纠结着要不要放弃,但毕竟纠结不忍。我让老公劝都不愿拿主意做手术的小妈的亲人们,至少要搏一下,为了那个刚岀生的孩子以后能好好庆祝生日!小妈自己也曾经为自己挣得了一线生机,在手术后的第四天,她睁开了双眼,病情好转。本来众人准备将她转病房,转院的,不知为何又没达到预期效果,最终他们决定放弃。据说,当她女儿问她想不想回家时,她是点头愿意的。
小妈最终有没有见过她那刚岀生的小孙儿?她还有没有未竟心愿?我不得而知。她知不知道她的亲人们在她生命最后时刻的计较与纠结?我想她大概知道,所以坦然愿意。不然能怎样呢?她后来买菜都要从儿子要钱,要被儿子管束和啰嗦,大概自己是不管钱的,我们之前误会她了。就是自己有钱又怎样呢?到她那个地步,拿不拿钱,拔不拔管子,全系在丈夫儿女一念之间!
小妈是善解人意的。她操劳一生,猝然倒下,没有劳亲人在床前侍侯。她活过了孙儿岀生的最初那几日,给了儿子喘息的空间;她给了儿女花钱续命的机会,也让儿女们有了尽过孝的安慰;她没有让丈夫为难,如愿死在了老家的床上,葬进了夫家的祖坟里。
如斯这般,皆大欢喜。
呜呼哀哉,谨以这些文字记念远去的小妈!愿您在天堂被温柔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