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始终开着,已经快两个月了。没有人将它收起,那美丽的窗帘在窗外随风尽情飘舞,像一朵红色的云......
初一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特别的同学。她皮肤很黑,脸蛋上又皴又红,嘴唇干裂,蓬松的头发低低地扎在脑后,总是低着头,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旧裙子,红色的。她站在讲台前,唯唯诺诺地吱唔了好一会,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同学们憋笑憋得全身颤抖,老师只好替她介绍。她叫晓华——从中国的最东边转来的,因为她爸爸有朋友在延安开工厂,就带着她来投奔到延安。
班上没有座位,老师好不容易借了一套桌椅,晓华便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她成绩很好,每次考试拿的都是班级前五。虽然坐在最后,学习却是班里最刻苦的那个。
但是开学三个月,我从来没听见过她说过话,也没有看到任何同学主动跟她说过话。
有一天的数学课讲得很无聊,我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向后一望,却看见晓华竟然也不在听课。
那个女孩子右手攥着笔,眼睛却没有看黑板,正遥遥地望着窗外,似乎已经出神了。我随之看向外头,只见到漫天的、嫣红色的晚霞,太阳像一个黄澄澄的橘子,镶嵌在天际,光色静静蔓延。
这种晚霞在延安并不多见,晓华也是第一次看见吧!我乐滋滋地想。
放学,我发完作业,一出校门,却在街角处,看见班里的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和几个跟班在一起,正把一个红色的身影逼到墙角,手里还握着一把咯吱咯吱的剪刀,而那女生正是晓华!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喂!”了一声,那外号阿军的男生回过头来,我接着说道:“刚刚发语文作业!你、你没在,我给你拿了!”说着把练习册递给他,他翻了个白眼,接过后,领着他的兄弟便走了。
晓华紧紧地抿着嘴。我决定陪她回家。晓华惶恐地推却,最后还是答应了,说谢谢你。问她刚刚怎么回事,她带着浓浓的方言说,她看见阿军要剪小猫的耳朵,就去阻止,结果阿军又作势要剪她的头发,又要抄作业。我骂了阿军两句,她沉默着,极小地摇了摇头。
晓华住在不远的山坡上,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砖房子,秋风清凉,那房子却严严实实地关着所有窗户,一切都是暗暗沉沉的,唯有灰蒙蒙的窗户里那个红色的窗帘,用黄线绣着精致的花纹,格外漂亮——咦,那花纹和晓华裙子上的似乎是一样的?
临走时,晓华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糖,递给我,那是用金彩琉璃纸包装的巧克力糖,她说,这是打工的钱换来的,谢谢我今天帮她。
深秋已到,她套了一件旧大衣,里面还是那条红裙子。她告诉我,她原来住在海边,夏天的晚上,经常会有很漂亮的红云,还有很多洁白的海鸥。说到这,她微微抬起头,粗皴的脸上,眼神清澈而美丽,又补了一句:“你们延安也极好的!革命圣地。”我问她的裙子,她却闭了嘴,头垂的更低了。几天过后,晓华才告诉我,那是她去世的妈妈亲手做的。一块大布,给家里做了个红窗帘,给女儿做了条红裙子。
晓华是很爱小动物的。喂小鸟的时候,她从来不试图抓它们;体育课,她甚至把被人踩死的蜜蜂埋进土里——“哎哎,怪人又来了!喂!哈哈哈——”在那个叛逆又自大的年纪,班里的女生们也叫着笑着,向她扔石头。
直到那一天的放学后。
那天,我和晓华一起回家,转过拐角,来到结着薄冰的湖畔,突然听见有人呼救,又有几个男生飞快地逃跑了。晓华微微一颤,向那湖边跑去,我跟着追到那,定睛一看——有人落水了!啊,那、那人不正是阿军么!晓华愣了愣,终于把她的旧大衣脱给我,我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她便已经扑通跳进了水里。
那抹鲜红色的身影那么明丽,满天的彩云也变得黯淡了。
阿军的跟班们吓得慌了,看见晓华跳进去,他们也哆哆嗦嗦跟着去帮忙,我赶紧喊周围同学,手拉手牵起一条人绳,冰水凝固住了每个人的神经,终于拽住了晓华和阿军。
那个女孩浑身都湿透了,却冲着人们露出了一个笑容。同班的女生激动又害怕,哭着抱住了晓华,男生肃然地看着她,阿军颤抖着要跪下......原来是他和别人约架,那边人打不过,就把他推到了湖里。
晓华有些僵硬地搂住大家,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后来,她连着一周没来上学。再后来,听老师说,她跟着她爸爸去宝鸡了。
暑假,我再次爬上那个山坡,砖房的窗子却开了,没人将它收起。那美丽的窗帘在窗外随风尽情飘舞,像一朵红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