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名叫宋易,是个二十三岁的少年将军。
他将慕青带回将军府,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唤作阿拾。
他说,他是第十个人,也是他拾来的,所以阿拾这个名字最是贴切。
慕青没有说自己有名字,也没有拒绝这个有些简单的名字,只是点点头乖巧地应下了。因为,他觉得无所谓,不过名字而已,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将军却很开心,忙里忙外地给他裁制新衣,做各种样式的刀枪剑戟,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与人,活络的不像是他拾回来的孩子,倒像是自己生的。
将军确实也有这个心思!
他十四岁参军,九年时间多少次死里逃生从尸山血海爬出,方才有了今日的常胜将军宋易。他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早悬在了刀刃上,万万沾不得男女情缘,以免白白误了人家女子一生。所以,纵使已过弱冠之年三载,将军却仍未有娶妻的心思。但他一手创立的常义军却不一样,不论怎样,都得有人继承不是?
所以,将军笑意盈盈地望着慕青,与他细细商议,“阿拾,你看啊,我今年二十有三,你瞧着不过八九岁,而我又拾回了你,给你吃给你穿,此恩如同再造……所以,你唤我一声爹爹不过分吧?”
慕青没多大反应,只默默将盘子里最后一块甜糕送进嘴里,三两下咽了,这才扬起脸望向将军。
将军今日穿了件素白长袍,未戴发冠,一头松松垮垮的乌发让他莫名有了些京都贵公子的气度。不过,京都里的贵公子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而将军身姿挺拔眉眼清俊,举手投足尽显大将风范。
慕青觉得,将军跟他第一天见的将军一点也不一样了。
那日,将军浑身血迹斑斑,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威严不可逼视。而今日,将军却像一簇冬日里的炉火,雀跃温暖平易近人的厉害。
他有些不确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将军!
“阿拾,叫爹爹。”将军脸上堆满笑容,“叫一声爹爹,像那样的甜糕你想吃多少便有多少。”
慕青眨了眨眼,“不是。”
将军疑惑了,“什么不是?”
慕青道:“宋易,我不是八九岁。”
“宋……”将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宋什么易?宋易也是你叫的?”将军声音猛然一高,吓得眼前孩子不由颤了下。
“爹爹不叫,哥哥总可以吧?”将军退了步,声音软了下去。
慕青不说话,也不动,只默默盯着将军看了半晌,而后将桌子上已然空了的盘子举到将军面前,“宋易,我还想吃。”
将军气坏了,觉得这个孩子非常地不识时务。
慕青望着将军气呼呼离开的背影,不由自主伸了小手去拉,却是慢了一步,将军的袖角在他指尖划过,带来一片冰冷的湿意。
那个背影由近及远,与慕青记忆里各种各样的背影融合在一块,忽闪忽闪的消失在他所有视线里。
“宋易……我不是八九岁。”慕青的眸子暗淡下去,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喃昵,“我不能叫你爹爹,也不能……”
“给。”将军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将一个食盒塞进慕青怀里,“吃完了叫爹爹……”
慕青愣住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因为在他过去的所有记忆里,背对着他离他而去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重新回头折回他身边!
他费力仰着头,牢牢望住将军的眼,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越看越觉得眼睛酸涩……
将军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慕青擦眼泪,“好了好了,不叫便不叫,有什么好哭的。”
慕青很难为情!
他记得自己许久没掉过眼泪了,因为他知道,纵使流眼泪,也不会被怜惜,不会被饶恕,不会心生不忍,更不会被温柔对待。
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可是将军说:“好阿拾,别掉眼泪了,怪让人心疼的!”
慕青点点头,“宋易,你真好!”
将军脸一黑,“叫哥哥。”
慕青不说话了,拉开手中食盒,将四碟样式各异甜香四溢的糕点,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了个精光。
将军觉得,这孩子是饿坏了,所以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可后来将军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阿拾,是原本就很能吃的。
可是将军很郁闷,这么能吃的孩子,怎么就是不长个呢?
慕青在将军府待到第二年的时候,头发长了些,肉长了些,圆鼓鼓地很是可人,唯个头没长。将军没太在意,但开始教慕青识文断字,作战兵法,自己一身功法,也倾囊相授。
慕青似乎天生就是练武奇才,种种招式内功心法,皆是一点就通且能举一反三,悟性可谓极佳。
将军表示,我很欣慰!
慕青在将军府第四年的时候,已经能在将军手底下过好几十招,且能全身而退!
但将军很忧心!
因为,四五年过去了,慕青还和他刚刚捡来时一模一样。
他不长个啊!
将军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名医来为慕青瞧病,结果诊来诊去都是一句话:小公子身体康健,未有隐疾。
将军拧了眉,一遍遍不停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许久才道:“听闻淮南一带有位名医,专治各种顽疾,阿拾,明日我带你走一趟。”
慕青有些心虚,不敢看将军的眼睛,但也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离开的日子。
他不难过,只是有些舍不得!或许是将军府人人良善且吃穿随意,也或许是将军教他护他待他宽厚不似外人。因而在将军府的这几年,是他记事以来过的最舒心的日子。
将军教他识文断字,让他懂得了何谓礼仪廉耻、忠信大义,教他提刀舞剑强己之身,让他日后能护己命免受旁人欺辱。
人间的五年,说不上长远,却也足够慕青忘记自己先前的一些遭遇,很多时候,他甚至有些期待地想:要是能一直待在将军身边就好了。一直待着,他们不会发现自己多年不变的身高和容貌,也不会发现他的另一个身份,不会格格不入,不会惨遭丢弃……
那个时候,若天下太平,他就陪将军一起留在京都,看这京都的烟云罗翠、华灯初上,直至将军百年。若有战乱起,他就追随将军万里征战不离不弃,全了将军此生护国为民的夙愿……
“阿拾。”将军拍了下慕青的背,“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慕青心间一跳,周身都凉了下去,好似这几年来所有的温暖都渐渐隐没,脑海中只余一望无际的冰野荒原和阵阵燃烧的火光。
他许久没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不想骗将军,也不想跟从前一样沉默或者直接变出原身来,然后任由无数的猜忌与惧怕肆意弥漫,渐渐成为远离他、舍弃他,甚者——杀死他的理由。
他最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不敢面对不敢提起的,终于要重新提起,终于不能瞒下去了!
许久,慕青轻出一口气,默默抬头望着将军,“宋易,我想吃甜糕。”他语调极软,似带了温润的水渍。
将军望着刚被下人撤走的饭食,皱了皱眉,“不撑?”
“不撑。”慕青罕见地露了笑,唇红齿白眉目澈然,“要莲子糕、桃仁酥、雪山梅以及杏仁佛手酥……”
“全都要?”将军鼓了鼓眼,又朝慕青撇了撇嘴,“这些饭食糕点的名儿你倒是记得清楚。”
慕青笑着点了点头,“我记性好!”
“今儿倒是稀奇。”将军一边朝下人挥了挥手,示意去准备,一边却躬了躬身,保持着与慕青视线齐平的姿势,“我常日费尽心思逗你笑,也不见你有今日这般模样。阿拾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慕青仰着头认真道:“宋易,你常日拿水泼我,提剑砍我,将我挂在树上任日晒雨淋,是为了逗我笑?”
“不是吗?”将军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哎,莫非阿拾没明白本将军的一番良苦用心?”
“啊……”慕青突然眼前一亮,惊呼了一声。
“阿拾这是明白了?”
“不。”慕青指了指门口端着糕点的几个丫鬟,“甜糕来了。”
将军望着飞奔过去的孩子,嘴角狠狠一抽,而后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看他进食。
将军撑着下巴想,阿拾虽然能吃,可他吃东西的姿势却很优雅,不管吃什么都不紧不慢地,似在品尝世所罕见的美味。
他以前怀疑过,阿拾会不会是哪家贵公子,年少流落民间受尽磨难,但骨子里的尊贵却不曾丢失。当然,在拾到阿拾后,他也曾派人在京都暗中查访,是否有哪家遗失过与阿拾一般年纪的孩子,均一无所获。
他放心了,心安理得地把阿拾留在了自己身边,如父如兄一般地待他,也希望阿拾能敬他重他……
“宋易,我吃完了。”
将军叹声气,阿拾不仅不敬他重他, 还没大没小地总是直呼他大名。
“还要吗?”将军捻了袖子将慕青嘴边的一点甜糕碎渣拭去。
“不要了!”慕青摇摇头,又道:“与那日的味道一模一样。”
将军蹙眉,“哪日?”
“初来那日,我吃的也是这四样。”慕青指了指桌上瓷玉空盘,默了片刻,声音低低地道:“宋易,我有事要与你说。”
“嗯?什么事?”
“我未有隐疾,多年来容貌不见变化,是因为我……”慕青猛然顿住,死死咬住了唇。
许久,他似才下定决心般继续开口道:“我……我不是人。”
将军明显愣了下,而后将慕青上下扫了几眼,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方撑着下巴道:“不是人是什么?”
“半妖。”慕青缓缓张口,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我爹爹为巴蛇一族,娘亲为凡人,所以我生来一半凡体,一半妖身,与妖不同,与人亦不同。”
“半妖?”将军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在瞧见慕青认真的神色后又将笑意压了下去,咳了一声道:“所以呢,因为你是半妖,所以多年来身形容貌才不见变化?”
“嗯。”慕青点点头,带着一抹希冀道:“但……但还有四年我便三百岁,那时我便能长大……”
“哈哈哈……你说你是巴蛇的后人?还是半妖?”将军的笑声打断了慕青的话,摇头晃脑玩味道:“听闻世间有蛇,为巴蛇,体为黑,青首,可食象,三岁而出其骨,阿拾说自己是……”
将军猛然顿住了,愣愣瞧着眼前的场景。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