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妈，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褶皱，沟沟壑壑，像是翻过千百遍的书页，凌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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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实在太小了，印象中甚至走路都不稳的时候，我记得她总会坐在炕头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教我背诗，她语气无比温柔，轻声细语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一字一句：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
其实母亲没读过几年书，由于家里孩子众多，姥姥姥爷年迈多病，再加上还仍残余着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那个年代，所以，母亲的文化水平少得可怜。
前阵子买房做贷款时，因为银行觉得我年纪尚轻，需要父母共同作为借款人，轮到她签字时，她一脸羞赧，局促不安，握着笔一字一字地努力在纸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名字。
到了小区门口，她兴奋不已，非要围着小区绕一绕，我心里害怕她走丢，又不忍心打消她的兴致，赶紧跟上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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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总想好好写一写有关父母之间的故事，却又总是难以下笔，因为父母的爱实在是太过宏伟深沉。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外出打工回来，说听到了一首歌，非要逼着我去听，当时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影碟机，父亲一遍一遍地带我去他家听那首阎维文的《母亲》。
当时我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厌恶，心里觉得大人们喜欢的东西没必要强迫孩子喜欢，况且也并没有那份感情。
有一次，妈妈非让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给她听，我故意唱道：有妈的孩子像根草。把她气坏了，却出奇地没有骂我，只是脸上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直至今日仍在眼前。
妈妈刚嫁过来时，父亲家一贫如洗，只有一笔天价外债。
那时我总是喜欢吃一毛钱的冰棍，可家里却连一毛钱都拿不出来，每逢有人来街头卖雪糕冰棍，母亲总会拉我回家，然后抱着我哭。
3
那时候母亲常对我说，人穷不可志短，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包括步入社会后，母亲也经常会对我说，出门在外，不管有什么事，一定要先跟家里说，不要总去麻烦别人。
这养成了如今的我不管多困难，也不愿轻易向人开口的性格，只要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一定不去麻烦别人帮忙。
我忘了是哪一天，似乎我突然就喜欢上了那首《母亲》。
我刚上学那会儿，她为我织了一个书包，那个书包一直被我背到了初中，有一天夜里，我已经睡醒一觉，睁开眼却朦胧地看到她正在为我缝补袜子，我问，妈，你咋还不睡觉？
她说，你睡吧，我还不打盹。
母亲生性节俭，连为自己买双袜子都不肯，更是几年都不会买件新衣服穿，甚至每次生病都舍不得花钱去看病。
可其实，我知道，她的内心里也住过一个小公主的，也渴望被人理解关心，也想对人撒娇依靠。
昨天，电话里她抱怨说，现在连买菜都不舍得，我听到这话愤怒不已，说你尽管去买，钱不够我给你钱！
但我知道，她还是不会去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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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当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仙女，爸爸当年也是勇闯天涯的江湖少年，他们哪里会懂得去照顾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的小生命。
他们也曾经手忙脚乱，也曾经崩溃无助，一代人的芳华逝去，换取了另一代人的璀璨人生，毕竟这一路上谁都有过夏夜躲在屋顶看星星的少年时光。
说实话的话，她这人是有一点迂腐迷信的，每年总会找无数次算命先生，为我算命。以前我无比厌恶，甚至不止一次当面反对，每每如此，她总是一脸尴尬，却于事无补。
有一次，我突然想，我不该阻拦的，因为这也是她关心我的方式，而假如我连这种方式都给强行取抹杀掉的话，对她又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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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老了，这一点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知到。
上初中那会儿，父亲买了个三蹦子做小买卖，每天天还未亮，他们两个就需要出门，一直到晚上很晚很晚才能回家，披星戴月。回到家之后母亲又需要赶忙为我做饭，然后操持家务才能上床睡觉。
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单纯下去，整天幻想着长大的我却从没想象到，当有一天我长大了，她也就真的老了。
我记得初中毕业，由于我的中考成绩不甚理想，有一次我们两个在山上采摘山杏的时候，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子泓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何其简单。
我那时泪腺发达，总是喜欢哭。
初一那年，那时家里条件刚刚有所改善，他们就将我送到了一所私立学校读书，刚到的那天，我去教室，她陪父亲去交学费，等交完学费，她在教室门口哭着对我说，说让我好好学习。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她。
因为那个学校离家里太远，每次去上学我都需要搭着别人的车去班车站，而每次她也都会追着车在后面对我喊，好好学习，然后在后面默默地抹眼泪。
她对我的希望何其大，何其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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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高中时没有看过一眼课本，整天浑浑噩噩，青春期的我觉得自己无比了得，后果却是她每次都需要来学校承受我所犯下的恶果。
她天生胆小，从未出过远门，妹妹尚在襁褓，她每天需要早起很早就把妹妹寄托在大姨家，然后走很远的路到班车站，挤上唯一一辆通往县城的汽车，一路颠簸，到了学校更要不断给班主任赔礼道歉。
那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和倔强，有一次闲聊，她笑着说，每次接到学校电话都会心里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无穷尽的害怕，心底战战兢兢，到学校后甚至对想要开除我的班主任说，老师，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只要你不开除王子泓……
刚写作那会儿，有一次回家反省，我帮忙种地，在地里面对着连绵不断的大山，我突然豪气万丈，跟她说：妈，我现在写作呢，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出人头地！
她听完楞了一下，因为她从未听说过作家这个职业，过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只要你好，好好努力，争取走出咱家这个大山。
后来，每次县里文化局下乡讲课，她总是跑去听课，不为听课，只为等他们讲完后，问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我，听到他们说听说过，她兴奋的不得了，像得到满足的小孩子。
她总会出去炫耀说我又获了什么什么奖项，又做了什么什么事，然后满心欢喜。
父亲也总拿这件事开玩笑，说等你出息了，好好报答报答你妈吧，你妈整天都为你骄傲呢。
高中刚被开除那会儿，我执意要去杂志社工作，父亲不允，我们父子俩大吵一架。
第二天早起，我靠在柜子上，她问我要不要为我煮碗面吃，我说不吃。
然后跪在地上，说：对不起，儿子不孝，让你们总跟着我受委屈，可是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努力，为你们争一口气。
因为被学校开除，使她感觉天塌下来一样，心心念的希望就这样一下子破灭，再加上别人的冷嘲热讽，使她整日以泪洗面。
父亲装睡不理我，她赶忙扶起我，哭着说，我相信你，我支持你。
冬天的早起天色还很乌黑，那天早上出奇的冷，她非要送我，但又害怕不敢回来，只得牵着家里的那条狗，等走了很远后，我说，妈，你回去吧。
就这样，她站在原地，打着手电筒为我照亮，直到我消失在尽头。
7
我近日来，总是觉得时间太残酷了，人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她以前总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段日子，过上那种不想吃早餐就可以出门吃油条豆浆的潇洒生活。
这话我一直记得，每次回想，却总是心酸不已。
她年轻时非常漂亮，每次提起，总说自己当时是村里最漂亮的新媳妇，可现在却已满脸皱纹，满头的白发像枯草一样，干枯而没有生机。
她用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换取了我如今的小有所成。
而我，我又该拿什么去报答？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和这份光辉岁月成等价交换的？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一份青春，可她却把她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每念及此，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受万千。
五岁那年，我曾在别人给我一个核桃时，我交给了母亲，得到了旁边人的夸奖，说我孝顺。
我心里无比骄傲。
而二十五岁的我，我该怎么去补偿和回报，我实在想不出来。
看着她每天的满脸疲惫，每每想起，总会痛哭不已，然而痛哭却也无济于事。
原来，母亲真的老了。
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模样，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为我献出了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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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里刚买影碟机那年，那时候满文军的《懂你》传遍大街小巷，她总是单曲循环。
我在想，听这首歌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我想象不到。
由于天性的不善表达，我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辛苦了”“谢谢”，这让我无比后悔。
甚至我都没在她生日的时候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我感觉难为情。
可是其实，其实真的特别想说的是：
妈，我长大了，您也变老了，这么多年是我不好，让您受委屈了。
对不起，谢谢您。
9
母亲节了，祝天下所有母亲：母亲节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