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记事起,我的生命中就出现了外婆家屋前的三棵樱桃树,它们并排而立,每到春天就开出满树的白色小花朵,而后悄然间枝条上就挂满青色的小樱桃。在我的印象里,樱桃树除了开花结果的那几个月外看起来格外诱人外,其余的日子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像三个中年脱发的男人。
听外婆曾提起,三棵樱桃树是舅舅种下的,距今也有三十年多年的时间了。如果提起外婆家,我一准会想到那三棵樱桃树。三棵樱桃树和我的成长时光紧密不分,它们已经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来到这个世上已我二十七个年头多点,而我有十来年的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小时候,父亲母亲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换做是一般家庭,我和哥哥自然是托付给爷爷奶奶的,奈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奶奶在哥哥未出世的前年去世了,只剩下老实憨厚的爷爷了,分家后,爷爷又与大爷七爷一起生活。七爷和父亲又不太和,曾打过架,至少我能记住的就有一次。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暂且不论。
父亲母亲外出打工,我和哥哥自然就是被送到了外婆家。我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包括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还有小学几年,具体几年我已经无法记清,因为中途母亲独自在家照顾了我和哥哥一两年。在外婆家的日子我从未有过寄人篱下的感觉,外公外婆都是纯朴善良的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每到公鸡打鸣时,外公外婆就会起床,先是做饭,然后还要煮一大锅三头猪每天吃的食物,有时候是切断的红苕藤加上一两盆玉米粉,有时候是一大锅切碎的红苕。每次都是外公在土灶前添柴,外婆叉着个腰站在灶前。手里拿着一把铁铲,不时搅拌锅里的猪食。大铁锅旁边其实是有两口铝锅的,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基本是家家必备一两口这样的锅。靠墙壁的那口铝锅一般是用来烧洗脸水之类的,靠外的那口铝锅则是做早饭的。
外婆家的早饭大部分都是稀饭,甜滋滋的红苕稀饭,用一个大的瓷碗舀上满满的一碗,热气腾腾,稀饭中则是大块大块的红苕,我吧唧着嘴,配着外婆亲手做的泡菜酸豇豆吃着,偶尔是绿豆稀饭或者是红豆稀饭。吃早饭时外公外婆有时不在那张老旧的桌子上吃,而是提着一只涂着红釉的高脚凳子坐在坝子里吃,我有时候也出去吃,不过我比较随意,一屁股就坐在坝子边的石梯上。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三棵赤身裸体的樱桃树,它们看起来毫无美感。大概已经是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也就从来不会去真正在意它们。它们在那儿,它们要做的只是开花结出樱桃就够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樱桃树是先有花骨朵,而后才是慢慢的抽出嫩芽,长出绿叶。当樱桃树长出绿叶时,是樱桃树最美的时刻,放眼望去,全是葱郁的绿叶,绿叶间夹杂着白色的小花,远远看去,的确美极了。
樱桃树长绿叶时,树叶上往往会有一些肥滚滚的绿色虫,它们趴在叶上吃树叶。我从小就爱弄死小虫小蚂蚁之类的小生命。我把有虫的树叶摘下,扔在地上,然后找来打点滴的瓶子和针管,瓶子装满水,直接就开始给小虫诊治上了。我把针管插进小虫身体,不到一会儿,小虫就被水撑的身子膨胀起来。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孩,自然不知生命的可贵,竟以此为乐。我还做过另一件惨无人道的坏事,就是随意抓来一些小虫,或者是脚边的蚂蚁,倒上一些火药,然后用放大镜借助阳光进行聚焦,放大镜下的小光点滚烫,不到一会儿,火药就能一下子燃烧殆尽,蚂蚁和小虫则是保持原来的样子被烧死。
后来外婆和母亲带我去算命先生那儿算命,算命先生是位瞎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算出命运。在我的认知中,算命先生就应当是瞎子,如果不是瞎子,那他一定算的不准。算命先生先是了解了我的生肖出生时辰之类的信息,然后拉着我的手摸了摸,算命先生一本正经的问外婆和母亲:这孩子是不是喜欢弄死小生命啊?母亲点了头。外婆母亲心中更加相信算命先生了。紧接着,算命先生说道:这孩子二十岁之前有一个大劫难,过不了的话就活不过二十岁。这件事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渐渐的,我也受了影响,愈发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了。
随着年纪大了,懂得了生命的不易与可贵,开始对万事万物都心怀敬畏了。前几年,母亲叫我杀一只老母鸡,我一只手提着老母鸡,一只手拿着菜刀,地上放着一个用来接鸡血的碗,我学着以前外公外公杀鸡的样子,先是把鸡头夹在两只翅膀之间,然后左手用力抓紧翅膀,这样鸡除了蹬腿外,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拔掉一些鸡脖子上的鸡毛,关键的一步来了,可当我真正握起刀时,我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那时我已经二十岁左右了,按理说农村长大的我杀只鸡是稀松平常的事。当我用刀在鸡脖子上来回割动时,我隐隐能感到那种痛苦。我尽量让那只老母鸡少受痛苦,很快老母鸡就咽气了,可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我还记得那位算命先生在我们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让这孩子少杀生,对他有好处。至今我都还受这句话的影响,基本上每次杀完生后我都会倒霉。以前在火锅店杀过一百条小鱼,然后没过多久我的左手小指就被切到,几乎切到了骨头,伤口占据了一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洗衣服都是一只手洗。这只是其中一件,这中间可能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可是我还是愿意这样相信。现在的我,走在路上看着小蚂蚁都会绕道走,看见门口蟑螂背朝天的躺在地上想翻身,我都会弯腰帮它一把。
所有的生命都不容易,向善的人自会结出善果。如果让我在正常理智的情况下去刻意杀死一只小虫,我会于心不忍,况且它们又没有碍着我什么?我活我的,它们活它们的,各不相关。现在就算它们爬上樱桃树,我也会欢迎。
后来我还是犯错了,由于我爬上樱桃树吃樱桃从树上不小心摔了下来,外公没过多久就把三棵樱桃树的主要枝干全部砍去,只剩下主要躯干。当时我爬的很高,树下是表叔公家屋后的阳沟,摔下的高度大概有三米左右,也就是一层楼的高度,我摔下来的地方正好有块石头,我半天都没有爬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初中后,我发现自己的右小腿比左小腿小一圈,还有我的左右两边的肋骨不对称,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摔下树所致的,但我能确定的是,由于我的疏忽,三棵樱桃树结束了辉煌岁月。
其实我还是很怀念爬上树吃樱桃的时光,爬上树我能吃到饱,我就像只小猴子一样在树上爬上爬下,从一棵樱桃树到另外一棵樱桃树,吃的好不欢快。三棵樱桃树每年结的果都不错,沉甸甸的樱桃压弯枝条,外婆会让我爬上树摘些送给邻居吃。偶尔我也会把樱桃装进水瓶里,泡着吃,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就图个开心。
被外公砍去枝干的樱桃树从此没落了,长出的新枝条像是给截肢的人安上假腿一样,这让我总觉得樱桃树缺失了什么?樱桃树开花结果时不再生机盎然,让我感觉更像是垂死挣扎,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凤凰涅槃。是的,三棵樱桃树活过来了。虽然不复往日的风光,但它们作为树的尊严没有受到丝毫损伤。这让我心里更好受些,至少不会那么内疚了。
后来,我相继在第二棵樱桃树和第三棵樱桃树之间种植了两株葡萄,一株青葡萄,一株紫葡萄。它们长势喜人,藤蔓茂盛,每当看到一串串的葡萄挂在腾上时,我都在心里说道:这是我栽种的,这是我栽种的。那种自豪感和成就感远超出吃葡萄的本身。
葡萄成熟时,外婆就喜欢偶尔摘下一两串吃。我是嘴馋的,有时候还不待葡萄熟透,我就偷偷摘下吃上几个,明知道味道酸溜溜的,可是还是想吃。也许我只是想从葡萄的味道中找到一些关于三棵樱桃树的记忆罢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爬过樱桃树,最多也就搭着木头梯子去摘樱桃,对樱桃的热爱也冷却至冰点。我对樱桃树开始麻木,我想我从此失去了三棵樱桃树。
三棵樱桃树的树影落在我记忆里,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来摆去,像是一场诀别。三棵樱桃树开始老去,直至枯朽,我站在树下,不再爬树,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三棵樱桃树开花结果,看着三棵樱桃树长了一双脚,飞快的奔向远方。我僵立在原地,以沉默掩饰所有。
三棵樱桃树,一棵,两棵,三棵。不对,还有我这棵樱桃树。我站的笔直,不惊醒任何一片掉落的叶,不捡起地上任何一颗樱桃核。我就这样站着,站成一棵樱桃树,站成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二零一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于成都,竹鸿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