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寻找到野生兰花竟然如此艰难。
在细雨霏霏中已经行走了六个小时的泥泞小道,我继续跟着方生在喀斯特地貌的石林中穿行。尖笋样的、蘑菇状的、悬针式的山头从视野中陆续退后;各种奇形怪状、难以描述的山岩又陆续扑入眼帘。
不时地,我们还要钻入刀削斧劈的一线天石缝中,在阴冷潮湿的气息中、昏暗的光线下凝目巡睃石壁上有无兰花的踪影。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上方岩石缝中滴在我头上脸上,浸凉浸凉的。
板桥先生为兰花题诗云: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这样的所在,隐逸而幽静,历来是野生兰花最爱的生存环境,然而今日长途跋涉,却一直没有找到兰的影踪。
方生介绍,早几年在这些在飞鸟都难以筑巢的石头缝隙里,金色的、紫红色与浅绿色的兰花曾经在雨雾中摇曳,散发淡淡清香,极是容易寻见。但近年由于暴利诱人的兰花交易,野生兰花的家园已被大肆破坏。
更多的野生兰花,是生长在松针林与阔叶林下,隐逸于深深丛林。它们在腐殖土里安居,在微风里飞扬,荒草遮没它洒落阴凉,林木庇护它少沐阳光,成日享受溪水的水汽蒸腾,呼吸雨雾的清新滋润。
然而,因为当地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习惯,大火烧过了山林中的衰草残桩,待闷热的雨季把这些灰烬渥成肥料,就在这片空地上种植玉米、土豆和烟草。兰花往往就这样消失在林火之中,它的野生生存环境也随之破坏,没有二、三十年的自然演进恢复不了原来的生态平衡。因此要寻找野生兰花自然就越来越难了。
我们又穿梭进了一片雨林,沿半坡的斜径前行,湿润的雾气迎面而来,右侧隐约有潺潺的溪流清唱。郑生提醒我此后的环境阴潮湿滑,要注意防备蚂蟥和各种虫子。
在寥寥数语中,我才知道,如此熟稔本地生态的北方人方生,热爱摄影,放弃了大城市生物系大学教师的工作,来到云南致力于野生资源保护。
近六、七年时间他都长期泡在山林野地,追踪拍摄了一百多幅野生兰花图谱,走坏20多双鞋,所有衣食住行如同山民般简朴,衣物也俱都是适合野外的、密不透风的抽绳系扣款,可以最大程度保护手脚脖颈免于蚂蟥毒虫之害。据说女朋友今年也来云南了,立志从事野生金丝猴的保护工作。
边走边聊,在我惊慌失措地抖掉了三四次蚂蟥的侵袭之后,终于循着清香遇见了第一株野生春兰。
这样一处阴凉、通风、湿润、散光的寒林间,枯败的松针残叶反衬了它的袅袅婷婷,铺满的鲜绿苔藓就是它安恬自在的温床。只见兰花细叶如剑,脉络流畅,嫩蕊傲挺,瓣瓣莹润,以露为妆,形如凤簪斜倚,笑立微风里,骄傲而沉默。只有鼻端的香气提醒我它的不凡。此香气清而不浊,淡雅清馨,随风送远。如此安静的氛围,使我觉得自己闯入这片静谧美好的天地似乎过于冒昧了。
想起老家书房墙上曾挂过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我来或者不来,春兰皆应时而生,逐日葳蕤,应节气开花,任香气林间清幽。自开自落自悲自喜,不寻找不依靠,不骄矜不懦弱,生于自然,长于自然,荣养于斯,回馈于斯。
我回头问起方生:“你们俩以后就在这偏远的地方定居了吗?”方生答:“可能吧,这里也挺好啊!远离喧嚣、远离名利、远离争斗、远离是非。一样可以爱行走、爱读书、爱家人。尤其这里有我热爱的野生兰花等自然资源保护工作。”
是啊,我也热爱兰花。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望着这清逸孤标的春兰,这静美幽深的雨林,我隐隐觉得遗憾,历经长途跋涉之不易,偶得一闻,我终究还是会返回车马喧嚣的城市的。只是这兰之馨幽,这样的超拔之气,我可能永不会混淆于其他脂粉花香了。
方生做好保护标记后说:“来云南看过野生兰花的,就没有人不喜欢的。你如果实在喜欢,可以带领你去培植基地买一两株回去养。”
我凝目春兰半晌,在迷离的林间光照下,在朦胧的山岚萦绕中,如此悠然忘我的情志,如此沁人心脾的芬芳,心内顿时宁静了,回答到:“算了,香气已经留在我心里了,兰花开在山里还是开在书房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如心里宁静了,即使身旁车马喧嚣,也能想法找回山居的旷远怡人吧。”
回程的路依旧艰难漫长,然而似乎胸臆之间少了某些壅塞,松快多了。落日与飞鸟伴着我归去,此中真意,我已欲辨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