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月之上
(五)
学医之后,最怕的就是亲友团聚。
七大姑八大舅的坐在一起,聊着聊着,忽然就有亲人问我:“最近我手疼地厉害,特别难受,哎,大侄女不是学医的吗?你过来帮我瞅瞅我这手怎么了。”
我刚要站起来,那边小姑子又发话了:“哎,先帮我看看,最近我头上出了好多红疹子,痒死了。”
一回我妈背上起了好多、、、、、、对,好多边缘不清,色红如涂丹,无明显突起的包块,我照着这一段念念有词地站在一旁帮我妈分析。
“那要涂点啥才能好啊?”她急急地打断我。
“呃、、、、、、涂啥?涂啥呢?”我的大脑开始扫描。
半晌。
“用金银花煮些水擦上就好了。”在旁边的奶奶插了一句。
我泪奔。
无奈又无力。
无奈在于,大家完全忽视了我刚刚学医一年,就已经把我当成了内外妇儿耳鼻喉无所不能的全科医生。
无力在于,我不会。
这大概是所有医学生的尴尬。
有一次下课和中医诊断老师聊天,老师很无奈地笑着说:“一回家,觉得自己真的是无所不能,啥病都得帮着看。”
在亲人眼里,医生就是医生,无关内外妇儿耳鼻喉。
尽管如此,我最想帮助的人还是他们,我知道会有诸多不理解,但是如果不能学会保护身边的人,要怎么去帮助别人呢?
母亲体虚,父亲腰间盘突出疼得很厉害,外公时常唠嗽,舅妈失眠很严重,奶奶心肺功能不好。
2004年,爷爷高血压中风离世。
2012年,外婆因脑血栓去世。
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当我们满怀同情地站在别人的葬礼上,这句话可以用来安慰很多人,但当它具体到个人甚至自身时,没有哪一个人会用这句话来劝自己,因为我们始终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和永别,我也是。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华佗。
我妈一听,一脚把我踹了出去。
不是亲生的。
(六)
“嘿!幽门螺旋杆菌,把破伤风的笔记借我抄抄。”
“金葡菌和大肠杆菌恋爱了,知道吗?”
“埃希菌上回借我的笔还没还呢!”
“、、、、、、”
大二上学期,我们开始学《微生物免疫学 》。
所以当你听到开头的那几段话时,千万不要觉得惊讶。
众所周知,我是一株结核分歧杆菌。
无奈这世界的细菌实在太多,名字五花八门,聪明如我,找了这么个既实用又好记的方法。
时常坐我旁桌的小华看到我拿着班级的名单表念念有词地背,好奇地问:“那我是什么菌啊!”
我把表递给她。
“为什么我是艾滋病毒啊!”她满脸黑线。
“呃,那个、、、、、、可能,比较难治吧!”
“哎!别打我啊!我给你改改还不行吗?你喜欢哪个啊,霉菌?链球菌、、、、、、”
小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书就是一阵削。
大半个学期过去,几乎全班同学都不知不觉地被我冠上了一种细菌的名号。
上课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台下八十九株细菌齐刷刷地伸着细长的脑袋坐着,台上站着一株大病毒菌。
而后,我开始背中药。
坐在中间排喜欢穿古装的女孩叫紫苏,温婉漂亮,挺符合的;那个长得白白的男孩子叫薄荷好了,清爽干净;傻傻的室友叫木通,大个子的是重楼,臭脾气的是大黄,嗲着声音的叫乳香、、、、、、
我自己是红豆,红豆芸豆红芸豆。
反正怎样都逃不了豆子的命运。
我想象着很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我举着酒杯走到他们身边,“来,沙门菌,咱们干一杯,还有那个谁,哦,对了,野菊花,好久不见呀!”
不要打我。
(七)
关于生与死的思考很早就开始了。
十八岁时高考失败想跳楼的一瞬,十字路口目睹一家三口惨死车轮的一瞬,爷爷葬礼上唢呐声响起的一瞬,穿上白大褂的一瞬。
生与死的分割线无时无刻不在,却在这一刻更清晰。
2016年十月的同一天。
学校里有女生跳楼身亡。
空间里有患卵巢癌的女生筹款治病。
死和生,如此简单,如此不易。
我一直记得高考失败后我一口气跑上十楼的那个下午,我坐在楼顶的夕阳里,一动不动,看着这个可爱又可恨的世界,看着看着,肚子饿了,就下楼了。
看,死的意念弱到一个红薯都抵不上。
没骨气的傻吊。
学了医,更没有骨气了。
我开始像个神经质一样小心翼翼。
因为知道了在三角区挤个青春痘会死,吃海鲜中毒会死,感染病毒会死,跑个步太剧烈会猝死,路边摊吃多了化学剂积累会病变死,呛死,噎死,晒死、、、、、、
每一种死法,我都觉得随时可能会来一遍。
所以我不挤痘痘,不吃海鲜,出门戴口罩,学会慢跑,不吃路边摊、、、、、、
开始逼着父母去体检,打个电话把家里人的身体情况都问一遍,然后反反复复地说:“有时间去医院体检啊!记得啊!”
开始自己买各种中药粉剂,偶感风寒调一杯生姜粉驱寒止咳,眼睛涩痛泡枸杞明目,体湿煮薏苡仁加赤小豆祛湿,脸黄就敷七子白粉。
开始过学医之后的生活。
开始变得胆小。
因为知道生之不易。
在医院学习的时候,外科有一个主任医师,人特别冷,至今他留在我脑海里印象的只有两个动作:拿起手术刀,放下手术刀。
我们就暂且叫他冰块医生吧!
被带着去外科参观的时候,护士小周姐就悄悄告诉我:“看到那个在喝水的医生没?那是我们的主任,你要是什么都不懂的话就不要站在他身边,他不喜欢不懂事儿的学生。”
我转过去,看了他一眼,他扫了一眼过来,冷冷的目光,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迅速转身,走到离他最远的角落。
这叫识时务,有自知之明,要脸、、、、、、
冰块医生每天都有几台手术,路过手术室,时常看到他一张冰脸进去,一张冰脸出来。
被送进去的病人大都是纠着眉头进去,展着眉头出来。
作为外科的一把手,冰块医生的口碑好得很,锦旗总是一面一面地送过来,患者家属也总是成堆地在医院排队表示感谢。
我有幸看过他主刀的一场心脏瓣膜修复手术,站在离手术台五米开外的地方,只看得见他的手拿着各种手术器材在病人身上来回划动,然后,放下手术刀,整个过程无声而紧张。
这就是印象的来源。
但也有不成功的时候。
至今都记得那个孩子,被送进来的时候因车祸重伤,身子几乎成了两截,全身上下都浸满了鲜红色,救护车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还睁着眼睛,大大的,小小的脸蛋白得像一张纸,从医院门口到急救室的白色地板上,一路都是一滴一滴的血,所有抢救的医护人员都奔走起来。
我站在一边,吓傻了。
冰块医生从我身边飞快地走过,赶去手术室。
除了脚步快了些,他的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没有表情。
然后就是等待。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多,接近十一个小时。
那大概是我等得最久的一场手术了。
晚上七点三十二分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家属一拥而上。
然后,我看到冰块医生和其他几位医生站在门口,双手叠在一起,对着所有家属深深地鞠了一躬,以一种极低沉而愧疚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一片嚎啕大哭。
冰块医生对旁边的人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走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我,有点诧异,随即又冷着一张脸走了。
我脑海里跳出四个字,麻木不仁。
我指得是我的脚。
走到三楼的长廊的时候,我端着一杯水,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望,已经晚上八点了,医院的人少了很多,稀稀疏疏地。
有人提着水果走过,有人横在躺椅上睡觉,有人吊着挂瓶。
可是这些所有人当中,已经不包括那个小男孩了。
在他面前,医学显得如此无力。
叹了口气,转过头,冰块医生正好走到我身边。
“这么晚了,小丫头不回去啊?”他出奇地柔和起来。
“我、、、、、、大概还要等等,小周姐还有事儿要做,我和她一起的。”我紧张地一边结巴,一边无意识地把水杯放在栏杆旁边。
冰块医生几乎是在我放的那一瞬间,立即把水杯抢过来的,刚刚柔和了一点的脸立即恢复冰山状,然后带着怒气说:“如果水杯掉下去了呢?如果下面有人呢?如果正好砸到了呢?”
大概怕我吓傻了,他的语气随即缓了下来,说:“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这样危险的偶然谁也猜不到,但是如果今天它掉下去了,会毁了很多人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完他就走开了。
握在手里的水杯有点发烫。
一辈子会有那么多的意外,生命亿分之一的偶然都经受不起。
都说医生看惯生死,其实是看透生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