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叶丹颖
第二天，萧军又来到萧红的旅馆。灰暗的光线下，两人开始了一段缠绵。
电影院的后排座位不经意传出了一声小孩的叫囔——“爸爸妈妈，你们晚上睡觉也是这样的嘛？”在场一片哗然。也许，这就叫童言无忌。而萧红，正是这样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直至她死去的那一刻。
去年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就叫《萧红》，女主人公由小宋佳扮演。除了同样的美貌，记忆中的那个萧红，更多的是伤感。饱经沧桑的苦命女作家，坚强，酸楚，疼痛。看到《黄金时代》的开头，汤唯在银幕前自叙生平，黑白的画面、圆脸、齐刘海、大眼睛，似乎更接近我脑海中的萧红印象，也就是从小教科书里见过的萧红经典图片（即百度百科上显示的第一张照片），大概因此，也就先入为主了。
比起《萧红》，《黄金时代》增添了不少戏谑的成分，或者用汤唯的话说，“张乃莹其实挺‘二’的”。也许就是这些“二”的成分，让原本沉重的电影，不显得太压抑，更有“苦中作乐、苦乐相随”的意味在。
她在码头上摔倒，于是干脆挺着大肚子横躺在码头上睡着了。在冬夜里，她把脚翘在炉子上“烤火腿”。《黄金时代》里的萧红说话直接爽快，还不时爆个小粗口，诸如“他妈的”，却不让人反感，反倒有几分可爱。陪萧军喝酒，她颤颤巍巍地走在路上，像只小鸭子，摇摇晃晃地跟在萧军的背后，突然叫囔“我鞋带断了！”大概遇上相爱的男人，女人都是爱撒娇的吧，萧军蹲下身替萧红系鞋带的目光那样专注，恐怕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沉醉。“醉”是那轻轻的一个摸摸头，不经意间透出萧红的含情脉脉，像个温柔的小女孩，乖巧可爱。《黄金时代》里还有一个场面令我惊讶，也许是之前看过《萧红》的关系。《萧红》里的那场哈尔滨发大水，场面悲壮得催人泪下，一步之遥，也许就是擦肩而过，咫尺天涯，相遇何其之难。而《黄金时代》里，同样的场景，背景音乐响起的却是演童年后花园时也放过的那首欢快的小曲调，水中还有小孩在欢脱地嬉戏打闹，萧红招呼老伯带她走时，那神情和语言，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仿佛这一切不是一场灾难，只是一场大家共同参与的“逃亡游戏”而已。
其实，这样的萧红更真实。用感情写作的作家，除了苦难，也是一个爱生活的人啊。不知不觉，脑海中常常会把她们的身影重叠——王佳芝，阮玲玉，张爱玲，萧红，王菲，三毛……为艺术而生，为爱而死。演员，不仅仅演戏，戏如人生，演着别人的悲剧，也体悟着自己的生命。汤唯说：“我没有哪一场戏，内心是不激烈的。”有人说：“汤唯演得太卖力，反而影响大家的观影感受，让大家看起来觉得疼。”然而，没有极致的投入，哪来极致的感受力。节制固然是一种美，可萧红本身就不是一个节制的人啊——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个感性胜于理性的女人，一个为爱奋不顾身、为文学死心塌地的女人，一个一生都在流浪的女人，可她终究还是一个我行我素、没心没肺的孩子啊。
她的爱，总是那样用力。
“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听到这样的话，的确很痛，可却真实得入木三分。虽然萧红的一生里出现过好几个男人，可萧红真正爱的，一直都只有萧军一人啊。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我们一起在患难中挣扎过来，但是作为他的妻子，太痛苦了。”萧红赤裸裸地说出了心里话。萧军是小说家，是大家的小说家，可是，他却不能始终做她一个人的小说家。萧红深爱他的军先生，既是出于对他艺术才华的欣赏，恐怕更是出于他们曾经那段共患难的记忆，倾城之恋总让人难忘怀。甚至萧军的霸道、倔强、和大男人主义，都是她心里一道会痛的爱，一朵带刺的玫瑰。
目睹萧军的留下，整支部队欢快地唱起了送别的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欢乐激昂的歌声中，只有萧红一人是伤悲的。在革命当道的政治洪流下，萧红的悲伤格格不入。然而，也正是这种处于政治边缘化的状态，才铸造了萧红“寂寞身后事，千秋万代名”的文学地位。萧红，又是纯粹的。
同时，萧红也是一个让男人痛苦的女人，痛苦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她太好了，好的让人心疼。在萧红生命里出现过的几乎所有男人，都要为她落泪。锡金回忆码头送行的夜晚，他哭了，因为从那晚以后，他们再没相见。骆宾基走在马路上，走着走着就哭了，表情拧成一团。婚礼上，端木也哭了，在听完萧红那段平静而义正言辞的讲话——“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比起轰轰烈烈的爱情，萧红和端木之间，也许只剩一分相敬如宾的厮守，无爱的婚姻也能坚持4、5年，恐怕因了萧红说的——“筋骨若是痛得厉害了，皮肤流点血，也就麻木不觉了。”然，红颜似水，红颜薄命。
她的美丽，是他的伤悲。
常常觉得，萧红是矛盾的。她大方，又娇羞；她柔弱，又英武；她勇敢，又寂寞；她吃不饱，又常穷乐呵；她大大咧咧，又心思敏感；她像一个战士，她也渴望依靠；她需要友谊，却又常常不谙世事。正如丁玲回忆里说的，“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
萧红的矛盾性，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叫“反差萌”。这样别具的个性，也许来自她还是个没开化完全的大人的缘故，她一直保持着孩子的许多天性。可我有时候又觉得孩子是惨的，容易一不小心活成一只被设置的猪，且比起大人，孩子要害怕孤单得多。但萧红是叛逆的，她选择私奔、选择放弃，因为她不想循规蹈矩、苟且偷生。但她一样害怕孤单啊，甚至她的孤单、她的缺爱、她的微渺不确定的安全感，更甚孩子。病榻上，萧红抽搐着抓紧端木的手，才一点一点平静。夜里，萧红问萧军：“三郎，那天如果你没在小旅馆看我写写画画，还会喜欢我吗？”她害怕万一自己没有萧军想象中的才华。在船上，萧红坦言：“我没有什么朋友，我所有朋友都是萧军的，你们都是萧军党。”包括萧红自己都穷得响丁当了，还要很“土豪”地请大家吃冰，恐怕也正是因为她对友情的渴求吧。然而在日本期间，萧红对粤华的依赖，以及后来粤华的背叛，对她，却是一场友情的打击，更是一道爱情的疮伤。
在异国日本的床上，萧红有了一段内心的独白：“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呵，好一个“黄金时代”！一个充满希望和振奋人心的力量感的词，却是这样苍凉，像是一种挖苦，一种嘲笑，一种无奈的讽刺。
终于，在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时代里，在到处都充斥着逃亡、到处都即将荒无人烟的时代里，萧红寂寞地走了……临死前的那个眼神，汤唯演得很传神，一个凄凉诡异的笑，令观众触目惊心，慢慢地，气就塌了，真的就像一朵花的枯萎。电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电影院满场静默，悄悄传来外面大歌星里唱的《隐形的翅膀》，声音很小却存在，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不舍着，挣扎着，寂寞着，萧红终于安静地去了。
直到凋零，萧红依然是个孩子。
世事依旧苍凉，唯有一颗赤子之心，纯真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