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为方便讨论,据以“初……”起笔的段落在所叙事件中的位置,分出三种情况。
1.置于所叙之事的开头,交待事件因缘,引领简单的顺叙。
最简单的如《庄公八年》末记“初,公孙无知虐于雍廪。”《庄公九年》开头写“九年春,雍廪杀无知。”而《经》中无明显的对应关系。
稍复杂的如《隐公元年》,《经》曰“郑伯克段于鄢”,而《传》从“初,郑武公娶于申”写起,演绎出一个长篇故事。
这种简单顺叙之中,已见循果求因的本能的历史意识——希望完整地呈现由因及果的全过程,使事件得到更为充分全面的阐释。
2.置于所叙之事的中间,对当前中心事件进行插叙、补叙,或引出另一条叙事线索。
1)插叙,补充信息。
如《庄公十四年》郑厉公准备回国,插叙妖蛇相斗的事,既暗含对其人品的判断,又预示将有坏事发生,营造了悬念。
又如《宣公二年》赵盾立公子黑臀为晋成公,并请求让赵括担任公族大夫。两者之中插入丽姬立诅一段,解释晋国的公族构成,以说明赵括被同意担任大夫的缘由。
2)补叙使事情出现转机的关键事件的根源。
《宣公二年》晋灵公派兵伏击赵盾,千钧一发之际,插入赵盾在首山给饥者赠饭的事。随后揭晓,此人当了甲士,在这次事件中倒戈救了赵盾。
《哀公十四年》陈成子、阚止之争,阚止和陈氏族人本已结盟,插入阚止家臣告状一段,过渡到二者的争伐。
3)在两条叙事线索交织时,启动回溯另一线。
《昭公三年》晏子使晋,和叔向论公室奢侈而将衰落,先闪回到晏子出国前不让景公给他换宅,再接着写晏子回国后坚决毁了修好的新宅。
《僖公九年》里克杀奚齐,在此暂时中断叙事,插叙荀息向献公立誓辅佐奚齐,再写里克杀公子卓,荀息自杀。既是解释自杀原因,更是为了体现其人格。
这种写法,即保证了两条线索各自的完整性和重点突出,又在事情前后的对照中,见出线索、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响,利于编织起立体互渗的历史图景。
3.置于所叙之事的结尾,往往是对整个事件带评判色彩和总结性的补充,亦有情节上的补叙倒叙。
1)在某人或某个家族的命运尘埃落定后,追叙事发前他人的预言或者占卜的结果。这一类例子众多。
《昭公十三年》楚灵王遭叛自缢、弃疾杀子干称王,连用两个补叙,一是灵王占卜欲得天下而不吉,二是共王用玉璧占卜的结果指示弃疾为王。
《昭公二十八年》叔向之子被杀、羊舌氏灭族,补叙叔向之母当初阻止他以美貌娶妻、根据哭声预言其子将灭族。
《成公十七年》鲍国被砍去双脚后又被召回,同时补述了匡句对其忠良的认可和孔子对其智慧的微词,呈现对事情不同角度多层次的评判。
这种写法虽然表现了人物的先见智慧,但不以写人为重,更多地是借天命和古人表达作者自己对人物的评价和总结出的道理。作者强调“顺天而行”“天祚有德”,虽含有一定的宗教观念,其深层却是对“仁”“德”的推崇及对人性的信仰。事后追溯还显示出极强的以史为鉴、防患于未然的意识。
2)在完成叙事后,对某个环节再做详细的说明。
《僖公四年》末,晋献公为骊姬所惑,杀太子,重耳逃跑。《僖公五年》开头,补叙士蔿批评献公无兵患而筑城,致使重耳得以逃跑。这是对献公无德、重耳有幸双方面的强调。
《宣公十五年》写魏颗抓获杜回后,补叙魏颗曾有恩于人,重新叙述有位老人结草绊倒杜回、帮助抓获的细节,并于最后揭晓老人的身份。与2.2)《宣公二年》一例作为对照,一个因置于果前,一个因置于果后。时而以铺垫,时而以悬念,十分灵活。
3)亦有纯粹的倒叙,将结果提到开头,再做从头铺展。《宣公三年》先记“冬,郑穆公卒。”随后,闪回到天使给怀他的母亲托梦送兰而取名“兰”,然后详述其兄弟们的悲惨下场,以烘托他独受到的神佑,最后重复他“刈兰而卒”。兰花这一优美意象和结合了神话色彩和天命观念,充满宿命论式哀婉的情调。预先揭晓结局,有利于建构读者对事件的心理距离,以获得审美的态度。
“初”的叙事意义,首先突出了事件间的因果关系,使历史的脉络更加清晰。编年体的结构限制了行文顺序和中心,而若原原本本地将各事件按时间顺序、孤立地分散开来,就会显得杂乱无章。因此,作者在当年大事记为中心的基础上,对此前相关的史料进行选择,并在时间上大幅压缩,在需要提及的时候再放进来,建构起相对粘着、连贯的逻辑链条。事件的有序编联生发出便于理解的历史人文规律,也暗含了作者自身的政治见解和价值理想。
作者在重视逻辑规律的同时,又偏爱含蓄委婉的风格,由此多处采用了延宕叙事和追溯策略,来巧妙地掩盖更深层的联系与意义。愚以为《庄公三十二年》子般为圉人荦所杀一段很特别。事件以“初”顺叙,起源写得纷杂,和结果之间又有其他复杂的事情发生,使人初读无法把握重点,需要从追溯前面似不经意的细节中得出原因及其意味。而这种“去修辞化”、呈现事物本来面貌的手法,为电影大师侯孝贤所常用。《左传》作者当然未必抱此明确目的,但这显然是他追求全面、真实的叙事效果的反映。
事件的立体编织,自然地带来了故事性、情节性。两条或多条线索的交叉并行叙事,增添了结构的层次感,还原了历史事件互渗相生的复杂面貌。
此外,“初……”所引的内容,往往无关宏旨,大多带有超自然神秘色彩,但具有人性、美学、哲学层面的深意,甚至包含着“等值经验”*的价值判断。“闲笔”在严肃的宏大叙事中,尽可能丰富地表现了历史舞台上有趣的人事面貌,并带有娓娓道来之感,调节舒缓了篇章的节奏。
*等值经验:[ “对我来说,我所有影片的重点在于建立联系的尝试,那些把人联系在一起的尝试,那是我和整个人类,或者说与周遭一切的关联。我必须感知到我是这个世界的传承者,我的存在并非偶然。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套自己的价值体系。在《镜子》中,我力图传达一种感受,无论巴赫、佩格莱西、普希金书信,还是横渡锡瓦什海的战士,以及纯粹的家庭私事——这些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都是等值的人类经验。对于人类的精神经验来说,昨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或许与一千年前的遭遇同样重要……”
——(苏)塔可夫斯基著.雕刻时光[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p46,p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