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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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墨最近喜欢将物品标号。印着镰刀锤子的搪瓷缸是32号物品,墙上挂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是8号,青花瓷的空酒瓶养了几支绿萝,还插着一支真假难辨的仿真玫瑰花,这个整体是7号。

不仅是物品,甚至是人,都被标上了号。

幸好,房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美貌的老太婆和一个枯瘦的老墨。于是老墨是2号,美貌的老太婆是1号。

等目之所及的所有物品都被标完了,老墨又有了新的想法,他要给记忆标号。

老墨要把记忆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标号,他开始拿起标着77号的派克钢笔,耐心地在78号笔记本泛黄的页面上书写。

没过多久,77号的派克钢笔出不了墨,他的手好像也承受不了姑娘的深情,哆嗦着,终于写不下去了。

于是78号泛黄的笔记本上只留下扉页歪歪斜斜的一段话:给你们标上编号,免得你们的脸模糊了……

1号美貌老太婆捡起了77号派克钢笔,合起了78号泛黄的笔记本。打开79号抽屉,将东西放了进去,和开了封但没有使用的80号蓝色墨水瓶放在一起。

她戴上老花镜,坐在了电脑面前,微笑着看着坐在藤椅上的老墨说:“你来说,我来写。”老墨点点头,掖了掖盖在腿上的羊毛毯说:“也好。”

7号女孩

我见到她的时候,正是盛夏,她倒挂在一棵大树枝上。

我停在树下,仰头看着她,手上的老冰棍被烈日融化,黏腻的糖水顺着胳膊往下滴。

我不说话,她也不说。

但是她好看的黑头发垂下来,阳光穿过树叶,给她的黑发镀上一层柔和的橙色。

蝉鸣声声,我手上的老冰棍也化完了。

“喂,你的冰棍化了。”她说。

“哦。”我回答。

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然后从树上倒退着爬下来,动作很利索,表情很认真。

然后拥有一头好看头发的女孩站在我面前问我:“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那你为什么要挂在树上?”我反问。

“我在晾头发。”她说。

“我以为你是长在树上的仙女。”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写的O,然后说:“你可真是个傻子,对了,你冰棍化了。”

“没事,我还有两块钱,请你也吃一个。”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两块钱。

她又笑了。

老墨叙述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很慢的语速,一面是等待1号打字,一面是沉浸在记忆里。

等记录完毕了,他还会要求再复述一遍给他听,脸上还带着好奇又期待的表情,就好像这些句子不是由他说出来的,他只是打开一扇门,门外繁花似锦,他也只是看风景的人。

13号女孩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我总记得这两句诗,倘若一定要找什么媲美春日,除了诗词,还有她。

一个光线很好的春日,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碎花连衣裙,打开教室的窗户,晨风刚好吹进来,我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像风中的花蕊,轻颤了两下,青春的脸庞上细细的绒毛也纤毫毕现。

她在听歌,水木年华的那首《在他乡》。

教导主任冲进了教室,音乐戛然而止,她的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谁让你换磁带的?这是早读,你搞什么飞机?不想读滚回家!”教导主任戴着金丝框眼镜,鼻头肥大,激动得双下巴都在颤抖。

那一巴掌真响,她捂着脸,没有哭,也没有动,站原地,双方僵持着。

“老师,她心情不大好,家里出了点事。”我站起来,声音不大,传到耳朵里却异常清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谁家没点事?你学号多少?你也扣学分。”

“她爸爸前阵子上新闻了,就是见义勇为的那个……”

“是啊,为了救人死掉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教导主任不依不饶,沉默的同学中也有人开始发声。最后教导主任把磁带换了回去,让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回来,坐到了我的旁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左脸有红红的巴掌印。她的沉默让我愈发心痛,不知怎的,我就问她:“你没事吧。”

“滚开啊,关你什么事!”说完,她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1号转过脸,看着身边的老墨,表情复杂:“老墨,你确定她早读的时候换了老师的磁带吗?”

老墨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终于是啊啊两句没了下文,那瘪嘴张成个黑洞洞的寂静。

20号女孩

这个女孩唱歌很好听。她误入了我的秘密基地,或者,按照她的说法,是我闯入了她的梦幻岛。

白云山上有个白云庵,白云山下有条白泽湖。湖边的那一小块沙地,是某些人的小归属。

自从一次无意闯入,这里便是我消解愁绪的好地方。看云卷云舒,风摆柳叶,鹭鸶觅食,波平如镜,久违的平静。

先是起了一阵风,一尾小鱼溅起了水珠,我听到声音,婉转清丽,那声音像是山谷里的风,沁人心脾。

顺着声音寻找,长着青苔的巨石旁有一株野梅,开得正好,她就在树下,斜枝疏影,与天地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树在轻吟还是人在呢喃。

听了约莫三两分钟,她便发现了我。

那肆意空灵的歌声停止了,我看到了小鹿一般的眼睛。

过了很多年,我见过的漂亮女孩数都数不清,再也没有一个像她那般拥有山野林木的气质。

此后我们又遇见了很多次,渐渐熟稔起来。那方原本私有化的幽静之地,再也不是一个人的秘密,只是,她再也没有像那日那样,唱歌。

“我说,我有点饿了,你是不是也没吃东西啊?”老墨话锋一转,打断了叙述。

1号像是早已习惯,她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酥糕,一层层剥开油纸,洁白松软的油糕上印着一朵粉梅。

“你呀,怎么都吃不饱。”她说,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嗔怪的意思。

“哎哎,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我也给你留了一块咧。”

老墨眼里显出孩童似的光彩,将手心摊开,掌中赫然也有一块洁白松软的油糕,可能握太久了,那粉梅早已不成形,像落在雪地的残瓣。

50号女孩

对这个女孩的脸我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她的手。

不是那双手有多么出众,相反,那双手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

她总是在忙碌,一直背对着我。她的背影瘦削,脑后的长发编成一个大辫子,系着发带,挽成一个很好看的蝴蝶结样式。

我有时候想,这样的背影,像极了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

可她骑三轮车,背很大的包裹,扛煤气罐,做很多男人都没办法做到的事。

奇怪的是我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但我们总在一起,可我又不记得她的脸。

我记得那双手,在冬日的某个夜里,她在雅霜的瓶子里挖了一块纯白的乳膏,在手心里搓揉出栀子花的香味,再均匀地抹在我干燥起皮的脸上。

她的手实在是不柔软,好像是砂砾在我脸上滚动啊。但我心内却涌起万般柔情,滚烫的热泪在那双手深深浅浅地掌纹里肆意奔流。

老墨别过脸,久久地望着窗外,1号也顺着老墨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从前,老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看着窗外,那时候的窗外还是苍翠连绵的远山,清风白云也还会在窗外逗留。

多年前,儿女孝顺,将老屋卖了,选了城里交通便利的房子。如今,窗外只有灰蒙蒙的天和一成不变的高楼。

“老墨,老墨?”1号见老墨闭上眼睛,唤了几声并不见回应,想来是睡着了,便走上前去,将那羊毛毯往上拉了拉。

老墨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窗户没关,几缕白发被风吹乱。

1号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脸上的白发,又缩回手,走到盥洗池边,踮起脚,取下了女儿送过来的护肤霜,拧开盖子,小心翼翼挖出指甲盖大小,却并不抹在脸上,只细细地将这金贵的护肤霜化在松垮的手背上。

40号女孩

她是我见过最能吃苦的好女人。

我跟她一起创业的时候,大环境不好,生意难做,人到中年,只剩下亏得一分不剩的人生。

我那时为了应酬,天天喝酒,其实我体质不适合喝酒,喝多了还进过医院。

她跟我抱怨过,我总是说她妇人之见,不喝酒哪里来的生意。

有一次我喝多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但是她人不在家,我就出去四处找。

在附近的菜市场看到她骑着三轮车给人送蔬菜,那时候我酒全醒透了。

菜市场里的灯光昏黄,地上满是烂菜叶和生鲜杂物,她穿着不合脚的雨靴,来回搬运着,吧嗒吧嗒地一脚一脚全踩在我心上。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心疼的感觉哩。她一弱女子,像男人一样地干活哩。才中年嘛。那一头乌黑的好头发,就夹杂着好多白头发,我真没本事,我单想我的不顺心,她却从没说过她的苦。

1号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停止了打字,摘下老花镜。

“你怎么了?”老墨探身过来,关切地问。

“没啥,眼镜脏了,擦擦。”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中的纸巾,顺便擦了下眼角。

临近傍晚,余晖透过窗散落在墙上巨大的挂钟上,“当!”的一声报时。

1号像是从梦中惊醒,立刻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将抽屉拉开,取出药盒,有几格已经见底。

她又找出标有美金刚和多奈哌齐的包装拆开,将药丸仔细地归类到药盒里。

“老墨,该吃药了。”

她转过身,笑得温柔,就像所有标号的数字都按顺序排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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