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窦是个不认命的人。
老窦还小的时候就脑子活性子稳,用上辈老人的话就是这小子是块好材料。老窦也不负众望,在大家都吃不饱饭的年代,凭着一身做菜做木匠活的好手艺和一颗机灵的脑袋带着全家人奔了小康。
老窦精明能干,长的也浓眉大眼很是好看,从他十几岁开始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老窦可挑着呢,用他的话说,媳妇可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儿,草率不得的。胖了不行,瘦了不中,人要机灵模样还要俏,老窦挑了好几年,直到二十大几才看中隔壁村里一位叫巧玲的水灵姑娘这才算满意,高高兴兴娶回了家。
所谓结婚生子,结婚一大半的目的是为了生养下一代。老窦家衣食无忧,婚后老窦更是卯足了劲儿要生一大帮孩子,前面连着两个漂亮闺女,老窦很开心,处处跟人说,看吧找媳妇多重要,有好媳妇才有俊闺女。
村里有人逗老窦,老窦你这俩可全是丫头片子,小心以后没人养老。老窦还是乐呵呵的一点都不担心,他是打算要很多娃的,多生几个早晚能生着儿子。
人算不如天算,从省里到市里再到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农村一道指令下来,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开始了,凡是有了孩子的以后都不能再生了,有钱也不行,谁的关系也都不好使。
也就是说,老窦以后不可能有儿子了。这可是件大事,没有儿子就绝了户了,他老窦再往下就没有根了。
老窦有个从小一块光屁股玩到大的哥们赵二,要说这赵二可实在不如老窦,没什么本事,土里刨食,老窦吃上白面馒头的时候,他家连黄窝头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窦看不过眼,饭馆里剩下的吃食捡着齐整些的常一股脑兜给他,正因为如此同龄的赵二总爱尊他一声哥。
这些日子赵二见老窦总板着脸,皱着眉,一时忍不住,凑到老窦面前,涎着脸,我说哥啊,依兄弟看啊,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也莫强求,想开点,闺女也不错,人呀得认命。老窦眉头打了节,看着赵二,想到了他家那俩欢蹦乱跳儿子,眉头更是拧的活像村里喝白粥下饭用的咸菜疙瘩,眼一瞪,认你个球。
老窦回家把他媳妇喊过来,咱要一个小子吧。他媳妇巧玲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小子是说要就能要上的呀,还有这上边的指示这么严谁敢顶着风上。老窦不甘心,前两天你那三妹妹不是刚添了个四小子么,要不咱跟她商量商量抱过来,她家这么多娃带着也怪拖累人不是。
这话倒也不假,巧玲的三妹妹叫秀玲,家里穷的叮当响,却一连串的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天巧玲得信儿,她那妹妹又生了第四个儿子,孩子出生那天她拿着兜鸡蛋去道喜,那一家人却愁云惨淡的没有个笑模样。
巧玲心中一动,这事跟秀玲说道说道准能成,再一想却又马上沉下了脸,斜了一眼老窦,先找你家老爷子商量去。
老窦从小就怕他爹,也敬他爹。他爹年轻时候当过兵,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了,可还是威风凛凛的一身正气,老窦的一身手艺就是他爹当年走南闯北学来又传给他的。这么大的事儿不用说肯定得他老人家点头了才有门儿。
老窦是个有本事的人,在外边走到哪里人都敬他几分,那腰板从来都是挺得倍儿直,不过一进了他老子的院门,老窦不自觉就塌了背。
老爷子正在院子里拾掇那几畦子青菜,老窦蹲下身便要帮着拔草捉虫,却被老爷子拍开了手,刚拾掇好,别弄坏了我的菜。
老窦跟着老爷子进了屋,帮他点上烟袋,毕恭毕敬的弯腰站在他老子面前。老爷子在桌角上磕磕烟灰,吸了一口,眼一眯,啥事。爹呀,咱家缺个男娃呢。烟杆子又敲了一下,老窦的心也跟着蹦了一下。你看现在咋不让生了呢,老爷子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老窦赶紧把话肉填上,我这不刚跟巧玲合计了合计,巧玲娘家三妹妹那不是刚添了个四小子,她家日子不大好过,想跟您老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接过来咱养着。
话音刚落烟杆子便当当当的急速敲到桌上,老窦也像筛子筛米颤了起来,那身子更是弯到了地上,爹呀,您不同意就算了,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个不肖的东西,哪只眼见老子生气了,这事儿我看行,就这么定了吧,赶早的挑个时间,老子跟你一块去把我那大孙子接回来。
哎,哎哎,老窦喜得起身便要去告诉他媳妇。回来,啥事呀爹,别忘了给人准备些钱物,咱老窦家不欠人家的,哎,您放心。
三天后,老窦带着自家老爷子和媳妇儿巧玲大包小裹的出了村,半晌功夫回来了,那一大串东西不见了,只是老窦媳妇小心翼翼抱着个绛红暗花小棉被进了家门。
老窦有儿子了,这消息没过几天就传遍了村里村外。
村里有多嘴的人见到老爷子问,从哪捡了个孙子啊,老爷子拿拐杖把地面砸的啪啪响,什么捡的,这是我老窦家正儿八经的大孙子。老窦的脾气却是随了他娘不随他爹的,每当村里人问起来,哈哈一笑,这就是我老窦的亲生儿子,以后能给我养老送终的亲儿子。
老窦家一家人待这个孩子那真的是比亲生的还亲。从老爷子到老窦的两个闺女,上上下下的是把那小子疼到了骨子里,抱来时干干瘦瘦的小子没出一个月就喂养的白白胖胖,很是招人喜欢,老窦每次看着他家小子欢喜的恨不得把命都掏给他。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别人家的孩子都蹦蹦哒哒的自己去上学,偏偏老窦家是不一样的,无论远近车接车送,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小轿车,只有这样老窦才放心。
村里早没有人说老窦那孩子是抱来的,说了也没人信,亲生孩子都没这么个养法的。
孩子大学毕业了,老窦怕儿子在外边受委屈,早早的托人给找了个县城的工作,让他回来。老窦说了,不图儿子多大能耐,也不用他赚钱,只要自己时常能见着就行。老窦儿子是他手把手带大的,耳濡目染的,老窦身上的一些品行也是学了过来,比如孝顺,接到老窦的电话,那孩子二话不说离开了大城市回到了小县城。
村里人都说老窦有福气,谁家的孩子能这么听话,让回就回,现在的孩子都爱往大城市跑,不愿意回家。
再过两年,老窦张罗着给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花了大半积蓄在县城买了房。
老窦老了,干不动饭馆的活计了,关了开了几十年的饭馆,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卖些香烟茶酒,不图赚钱,权当个消遣。
关了店的老窦并不空虚,日日里活的很是心满意足,他家儿媳妇肚子争气,过门不到一年就给老窦添了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孙子。老窦儿子媳妇也都孝顺,时不时的从县城里回家看望二老,每次都带着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冲他眯着眼笑,老窦也冲胖小子眯着眼笑,拿着糖果哄他叫爷爷。
老窦觉得人生很圆满,无论谁去看望他,一准儿拉住了别人,非得让人看看他白白胖胖十几斤的大孙子的照片才行。
老窦有时会想起赵二的话,哥啊人得认命,去他的赵二,去他的认命,他老窦要是认了命,这日子还能过的这么滋润。
老窦给儿子找的是保险公司的活计,老窦觉得挨着保险俩字他心里踏实,却没成想正是这个让老窦心里踏实的工作毁了他一生的心血。
那天老窦刚刚拉着从外地赶回家的老妹妹看完他家胖孙子照片,一个年轻人横冲直撞的进了他的家门。
老窦不高兴了,什么事儿这么风风火火的,年轻人真是不懂事儿,什么事都毛燥,刚要震震嗓子教训几句。叔,我哥出事了,车祸。老窦心里一紧,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颤着嗓子,抓住来人的衣袖,会不会弄错了,我儿子刚刚还打电话,说有个事故要处理,处理完就过来看我。就是在处理事故的路上出的事儿,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老窦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里曝着红血丝,嘶哑着声音,人呢,人在哪,送医院了没有,找我干啥,赶紧送医院呀,快去呀,那人却站着没动,叔,那是大货车,我哥当场就…
老窦的天塌了,他不再拉人去他家看照片,也不再摆小摊,终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闺女来劝,外孙来拉都没用,整个人像失了魂儿一样。
那天一个人来了,眼睛肿肿的,抱着胖小子进了他屋,把一岁多刚会说话的孙子放在他床上,爷爷,老窦眼睛动了动,爷爷,老窦手抬了抬,爷爷爷爷,老窦的眼泪淌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老窦不再坐在床上,他开始出门了,只是这次他专捡人少的地方去,田间地里,村头树林子时不时能看到头发雪白身影蹒跚的老窦。
老窦看到一片叶子迎风落下,那打着旋儿的黄叶子在对着他说,你看,这就是命;老窦又看到地头上孤零零躺着的一穗饱满的麦子,那麦穗也对他说,你看,这就是命;看到水泥路上有一只晒的焦干了的蚂蚁,那蚂蚁也对他说,你看,这就是命。
老窦听的多了,也就信了。
赵二从城里回村了,他这几年一直在城里给儿子带孩子,他是听了信儿特意回来劝劝老窦的,好不容易从老林子里找到老窦,叫了声哥,鼻子一酸,喉咙便像哽住了一般。
赵二憋回去想哭的冲动,想起以前老窦老爱看他笑话,为了宽宽老窦的心就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在外边生活的不如意。
老窦听了,木呆呆的脸上果然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混浊的眼睛从那一树叶子移到赵二身上,抬起黝黑弯曲的粗手拍拍他的肩头,挤出几个字,兄弟,人呀得认命,那声音干的就像河干涸后皲裂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