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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寒光熠熠的刀锋刺破皮肤的肌理,鲜血从伤口处奔涌而出,顺着石板四溢流淌,像极了一朵加速绽放中的娇艳而又恶毒的巨型玫瑰,愤怒、焦躁、悔恨、怜悯,错综复杂的情绪幻化成一团搅缠在一起的丝线捆缚着王勇,他拼命挣扎,丝线越扎越紧,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惊恐地胡乱撕扯,却最终被捆成了一团,半分动弹不得,黑暗中,王勇声嘶力竭地嘶吼,直到从睡梦中惊醒。夜风绕过窗台,在王勇急促的喘息声中,将他心头的恐惧慢慢吹散,挥之不去的是深埋心底的悔恨和长夜漫漫的孤独。
1、
王勇收到他爹王守正去世的消息,是在王勇与噩梦奋战一夜后的第二天清晨,老王头死在自家后院的自留地里,死因是突发性脑血栓,棋搭子老张头找到他时,他面朝黄土栽倒在菜地里,当时已经没有了呼吸,一生偏执于干净整洁的老王头,临了也难免被泥粪糊了一脸。
王勇是王守正的独子,但王守正并不认自己这个儿子,打王勇入狱开始,王勇服刑的那五年里,王守正一次也没有去监狱探过监,王勇出狱后的这两年,王守正断了和王勇的所有联络,再没有半点交集。刑满释放后的王勇没能回到他原本那个家,王守正卖了城里的房子回到农村老家居住,老王头没和人提起过自己搬去农村的理由,不过在王勇看来,老王头这是有意在躲着他,这是动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
王守正可以有不认王勇这个儿子,但王勇却没有不认王守正这个爹的道理,他得伺候他爹入土为安。
碍于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王勇的日子过得也极为窘迫,刚出狱时,找工作到处被人嫌弃,不过幸好发小兄弟们仗义,靠大家的接济王勇才度过了刚出狱时那段最困难的时光。但是生活不是电视剧,他的那些发小也都再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大家都不容易,即便人家愿意帮忙,王勇自己也拉不下那个脸。
后来网约车兴起,王勇考了驾照,先是和别人倒班开车,再后来有了点积蓄,他自己买了辆二手车,这才算是稍稍稳定了一些。开网约车解决了王勇温饱的问题,但网约车市场竞争激烈,是个救急不救穷的行当,转眼到了不惑之年,年近四十的王勇依然是光棍一条,如今,他那个形同虚设的爹也没了,他算是真真正正成了孤家寡人。
从王勇所在的城区到老家,相隔六十公里,来回油钱顶他一天的收入,虽说奔丧是大事,但迫于生活压力,王勇还是在叫车群里随手发了一条拼车信息。按照王勇的打算,如果十分钟没有人回复,他就直接开车上路,好巧不巧,信息刚发出去,便收到了一条叫车的回复,这边刚放下电话,立马又接到一个电话,竟然也是要拼车,目的地都在他回乡的路上,价格也合适,王勇没多想,一脚油门就到了接车的地方。
第一趟上车的客人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一个套了件蓝色牛仔外套,都戴着黑色口罩,但光看个头和眼睛,王勇便断定这俩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奇怪的是,这俩兄弟并没有坐在一起,皮夹克自顾自地坐在了后排,而牛仔外套一屁股坐在王勇身边的副驾上。
第二趟顾客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女人也戴着口罩,疫情刚刚过去,最近随着甲流开始流行,口罩又成了出门必备。按照拼车的规矩,一人一座一价,女人报单时只付了一个人的费用,王勇想让女人补一下孩子的费用,女人盯着王勇愣神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拉着孩子就要下车,王勇一看生意要崩,便不再坚持,主动让步说不收孩子费用了,锁了车门,赶紧上路。
女人上车的时候,皮夹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女人,女人下意识地让孩子坐在了两人中间,关了车门之后,觉着不对,拉过孩子的肩膀,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皮夹克自觉无趣,也没有纠缠,吹了声口哨,把头扭向了靠近自己一侧的车窗。
2、
车开半途,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家超市门口停车休息,女人带着孩子去超市借用厕所,哥俩在不远处的墙角蹲着抽烟,像是在商量着什么,时不时地还有两句争吵。王勇起了个大早,路上堵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车一停,他就来了困意,半倚着窗户打瞌睡。
眼一闭,王勇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两个男人在泥水里撕扯,对方人高马大,比他高出一头,此时还拔出了刀子,王勇年轻气盛,一把几寸长的水果刀根本吓不住他,靠着在街头巷尾打群架磨练出来的拳脚功夫,几个回合下来,对方被他连踹了几下肚子,其间,对方的刀子也在他的胳臂上留下了两道不算深的伤口,双方有来有回,陷入僵持。
王勇故意卖了个破绽,对方抢上两步一个捅刺,王勇看准时机,抓住对方的手腕,手臂脚下一起发力,上手就是一个背摔,可转身的一刹那,因为雨天的缘故,地面湿滑,再加上他用力过猛,脚下一个打滑,对方还没落地,他自己倒先摔倒在地,这原本妥妥的碾压局,形势突变,对方一下子骑坐在王勇身上。
对方此时也来了狠劲,双手握刀,奋力向下刺向王勇。生死关头,王勇眼疾手快,双手抓住对方的握刀的双手。对方借着体位优势将刀具全力下压,王勇虽然身处劣势,但性命攸关,王勇咬着嘴唇拼死抵抗。双方僵持了一阵,对方渐渐露出了疲态,而王勇在这场角逐中慢慢占了上风,刀子被他慢慢掰转过去,刀尖慢慢变换了方向,对准了对手。
虽然对方要致王勇于死地,但王勇却半点也没有动过杀心,好巧不巧,这时偏偏炸响了一道惊雷,一道闪电斜劈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根老树上,火光一闪,对方受了惊吓,下意识地手上卸了力,这一卸力,整个身体没了支撑,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刀尖。也算这人点儿背,这一刀直接扎进了左心室,当场就没了命,血水顺着雨水流了一地。
王勇当时也吓愣了神,回过魂来立马就报了警,走完刑侦、审讯、审判一套流程,一夜大雨,所有的证据都被冲刷得没了影,幸好刀具店老板佐证了凶器是死者自己购买携带,再加上自首情节,王勇最后以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六年,因为狱中表现良好,在狱中又减刑一年。王勇他娘原本身体就不好,因为接受不了儿子杀人入狱的打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王勇的爹也因此和王勇断了关系,如今老王头也撒手西去,父子俩至死也没能和解。
王勇打了个激灵,从瞌睡中醒来,眼角竟然挂了一丝眼泪。王勇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一转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对母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了车上,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此时正瞪大了眼睛,从前排座椅的夹缝中好奇地看着他,一副天真无邪又充满惊奇的表情与他迎面相撞。
“妈妈说会哭的小孩不是男子汉,叔叔,大人也会哭的吗?”孩子一脸疑惑地问王勇。
王勇竟然被一个孩子问住了,突然又意识到面前的只是一个孩子,敷衍道:“叔叔眼睛里进了沙子。”
“可是叔叔,开汽车,眼睛里也会进沙子吗?”小朋友是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王勇一时竟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孩子转头看向身后的母亲,王勇追随孩子的目光与女人四目以对,女人的目光一触即溃,迅速瞥向了旁边。王勇尴尬地回过头去,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忌惮,心中暗自腹诽:难道自己服过刑这事还能写在脸上?
孩子还想追问,这时候,那两兄弟聊完了他们想要聊的事情,回到了车上,孩子似乎有些惧怕皮夹克,将原先的问题忘了个干净,一头扎进女人怀里,阴差阳错将王勇从尴尬的处境里救了下来。
人已到齐,王勇打油点火,车子缓缓启动,车子刚刚开出超市门前的广场,牛仔外套陡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自制双管短管猎枪,枪管直指王勇,狠辣道:“兄弟,乖乖听话,我保你没事。”
与此同时,坐在后排的皮夹克也掏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刀子,刀锋直指身边的母子道:“别出声,出声就弄死你们娘俩。”
女人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后背死死贴着侧门,牛仔外套把枪管直接顶在王勇的太阳穴上,说道:“把后面的童锁锁了,动作快点,慢个半拍,老子一枪把你这脑瓜子轰成烂西瓜。”
形势比人强,王勇只能照办,咔嚓一声,后门童锁彻底锁死,这也彻底断了后座上女人、孩子的退路,王勇脑门上爬满细密的汗珠,他知道他们遇上了劫匪。
3、
车子到了劫匪指定的路口,王勇在火枪的威胁下只能乖乖转弯,车子开上了一条破旧的砂石路,路面坑坑洼洼,年久失修,车子在颠簸中缓缓前行,泥泞的道路让车子上下颠簸恍如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游船,王勇的心中凉意阵阵,按照他的判断,这条路是一条废弃的断头路,在这里应该轻易不会有人经过,这大大增加了自救的难度,更糟糕的是,在这样杳无人烟的地方,对方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不用担心惊扰到路人而有所顾忌。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村办工厂的厂房,从斑驳的围墙和爬满锈迹的铁门上判断,这间工厂早已废弃多年,王勇在铁门前停车熄火,刚拉满手刹,脑后就挨了一下,随即便不省人事。
真是倒霉透顶的一天,刚死了爹,奔丧路上竟然又遇上劫匪,王勇的人生像是被开了霉运挂,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疼爱他的父母,有一份稳定惬意的工作,怎么就落魄到了眼下这般境地?
一切都要从遇见那个女人开始,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时间的齿轮极速后退,穿过他父亲王守正的死讯,划过艰辛度日的狱后生活,在五年的牢狱之灾的岁月里蹉跎徘徊,在他娘郁郁而终的噩耗中痛不欲生,终于他又回到了噩梦的原点,站在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幕中。
王勇记得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雨下得出奇地大,像是在天幕上开了一道口子,将漫天的银河倾泻了下来,其间还夹杂着电闪雷鸣。一棉厂保卫科那天原本是王勇师父当班,可他师父那天赶巧家里有急事就找来王勇顶班,下班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王勇换班回家的路上,半道上赶上了这样一场大雨。
王勇家住十八巷,十八巷顾名思义,那便是巷子多,巷子乱,弯弯绕绕、盘根错节,走进去像是走进了一座八卦阵里。虽说王勇打小在十八巷里长大,可这黑灯瞎火、大雨滂沱的深夜里,他也难免跌跌撞撞地跑错了道,径直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跑错了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王勇转身往回走,说来也巧,他陡然听到胡同的犄角旮旯里有异响。换作其他人,这天气,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听到响动,吓都吓个半死,早一溜烟跑没了影,可王勇是出了名的王大胆,仗着年轻气盛和好奇心作祟,又往胡同深处多走了几步,借着微弱的灯光,面前的画面顿时让王勇血脉贲张,一个男人正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做那事,女人的上半身遮挡在男人阴影里。
“晦气,撞见这么一对烂货,这鬼天气躲在这旮旯里做这事,当真不怕被人撞见。”
王勇感觉到脖子根火烧火燎一般,他恨恨地在地上砸了一口唾沫,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陡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呼:“救命”。
女人的声音嘶哑而绝望,那绝不是情侣间的调情,王勇的脚步被这一声嘶吼钉死在原地,无明业火骤然而生。王勇年轻时好勇斗狠,掐架斗殴也没少参与,可他这辈子有个信条,绝不欺负老人、小孩和妇女,这是他最看不上的那一种人,男人仗着体力优势坏人清白,这是猪狗才干得出来的破事,让他王勇撞见了,绝不能假装没看见。
王勇转身一把把那人从女人身上扯了下来,女人乘机爬起来哭喊着逃走了,王勇和那人在雨中大战,错进错出捅死了人,之后王勇去公安局自首,却再没有找到那个受害的女人,当晚的雨极大,把所有的证据都冲刷了个干净,媒体将王勇的事放到网络上发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王勇最终因为防卫过当被判了刑,可是他不甘心,他不明白自己帮助过的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为他作证,如果她站出来,或许他不用坐牢,母亲也不会早逝,父亲也不会和他断绝关系,他现在一团乱麻的生活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又或者他当年心血来潮的一场义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错误。
恨吗?又不是圣人,说不恨就太过虚伪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晚他还会选择出手吗?
一个突如其来的激灵,王勇从迷迷糊糊的意识中惊醒,后脑勺隐隐作痛,定是刚才受到重击昏迷的结果。耳边是小孩的哭闹声以及女人安慰小孩的声音,王勇的意识慢慢恢复清醒,借着高处的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四周的环境也逐渐清晰起来。房顶很高,向上高高隆起,能清楚地看到彩钢瓦的顶棚,这是典型的简易厂房结构,内部有一些用雨布蒙住的大型物体,从体积和外形判断,应该是车床一类的机器,从雨布上厚厚的灰尘可以肯定这里已经废弃许久。
王勇想要直起身子,这才发现双手被人用塑料的卡扣绳反锁在背后,这种卡扣绳的绳头有一个牢固卡扣的结构,一旦卡进去,除非用剪刀将塑料绳剪断,这个卡扣再没有办法打开。旁边的母子也是相同的情况,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的卡扣绳是捆束在了身前,即便如此,小孩还是受不了这样的约束,不断哭闹着。
厂房的一扇小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牛仔外套提着猎枪出现在门口,叫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再哭,老子一枪炸了你的脑瓜子。”说完,嘣得一声,铁门又被重重关上。
4、
孩子被牛仔外套一吓,也不敢再大声哭闹,只是半带幽怨地小声抽泣,女人在一旁小声安慰,王勇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脸上,此时女人已经摘下了口罩,这是一张有着干净隽秀轮廓的脸,虽也算不上年轻,但也看得出来,女人长了一副美人胚子。
“我说妹子,你们是有钱人吗?”
王勇想不出来两个绑匪费这么大劲绑他做什么?他一个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的老光棍,两个口袋掏出来比他的脸都干净。那答案只有一个,问题就出在这对母子身上。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反倒是刚才一直在哭的小孩回答道:“叔叔,我家没有钱,我妈每天上班到很晚,可辛苦了。”
“那你爸爸一定是个大官。”王勇估摸着或许是小孩的父亲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得罪了人,别人绑架他的妻儿老小来威胁他。
“我没有爸爸。”
小孩脱口而出的话让王勇心中微微一震,话题至此戛然而止,出于歉意,王勇向女人投去抱歉的目光,正遇上女人别过去的侧脸。王勇以为揭开了女人伤疤,以至于她不想再说话,于是依靠着墙壁,勉强着站起身,刚想四处观察一番,女人这时候突然又开了口:“你是叫王勇吧?”
“我们认识?”这次反倒是王勇惊诧不已,在他的记忆里,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永远不能忘记你是谁?”女人欲言又止,说说停停,仿佛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故事。
女人的话让王勇更加摸不着头脑,眼前的这个女人情绪有些怪怪的,莫不是被劫持一时失了心智,说些胡言乱语的话。
王勇刚想劝解几句,女人此时再次开口道:“你应该不会忘记七年前那个大雨夜救过的那个女孩吧,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你是……那你为什么会……”王勇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内心的情绪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愤懑和惊奇一起涌上心头,这些年他一直想要忘记当年发生的事情,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想要给自己一个答案,给他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一个交代。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的报道,我知道你的长相,之前一上车,我就认出你来了,本来我想借机下车来着,可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上了你的车。”
“既然当年你看到了电视上的报道,为什么没有为我作证?我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你。”
“我本来是准备去为你作证的,我没有想害你坐牢。”女人的声音和哽咽声夹杂在一起,她轻轻抚摸着身边儿子的头发,目光中渐渐有了力量,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尾随我的畜生,你救了我,事后,我意外怀孕了,这时候电视上关于案件的报道也放了出来,这样的孩子我自然不打算留下来,于是准备去医院做完流产之后就去警局为你证明,可是在做流产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的子宫壁特别的薄,如果这次选择了流产,我可能永远也不能再怀上孩子了。”
“所以你选择留下了孩子,可即便如此,你一样可以去警局为我作证啊!”
“我为此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孩子,当时案件已经被媒体报道,如果我去为你证明,媒体也一定会跟踪报道,到时候,孩子的事情也会一起被媒体报道出来,我可以不顾脸面,可是孩子不行,以后一生一世都要顶着强奸犯儿子的身份生活,他该怎么办?孩子是无辜的,天下父母心,王勇大哥,你能理解我吗?”女人哽咽声变得更加清晰,她的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愧疚和祈盼,希望能从王勇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理解?”王勇冷漠地深吸一口气,质问道:“你要我怎么理解?我拼了命去救你,你却让我白白蹲了五年牢房,害我母亲抑郁而终,我父亲至死与我再无往来,你有你的不得已,我呢?我为什么要承受下这一切,我做错了什么?这就是我救你应得的报应吗?”
王勇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女人哑口无言,或许是出于心中的愧疚,女人没有再争辩,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着,王勇的一套组合拳打在了一团软棉花上,一时也没了办法。
女人将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突然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向王勇,这一眼吓了王勇一大跳,王勇以为女人要和他争辩,却没想女人嘟囔着嘴,半赌气地对他说:“恩也好,怨也罢,我也得到了报应,未婚先孕再加上不能再怀孕,我自己也成了没人要的女人,欠你的,我刘媛下半辈子当牛做马还你,还不完,我下辈子继续还。”
原来她叫刘媛,如今,那个噩梦中让他怨愤不已的背影终于有了姓名,冤有头债有主,水落石出之后,王勇此时的心境反而变得更加繁杂起来。
5、
论长相,刘媛是个真正的美人胚子,虽然因为独自带孩子的缘故,难掩几分沧桑感,但配他王勇,那是绰绰有余。她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又是不能怀孕的身子,若是他此时提出要求,或许……
念头乍起,王勇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趁人之危、以恩挟私,这和当年死了的那个恃强凌弱的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王勇走到一台盖着雨布的机床面前,咣咣咣,脑袋对着机床连砸了三下侧板。王勇的内心的活动,刘媛自然无从知晓,他以为王勇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不满,刚想再说些话来劝解,突然,又是砰的一声,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那兄弟俩一人持枪,一人持刀,领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行李箱的男人走了进来。
看到白大褂出现的时候,王勇就知道要出事,这兄弟俩这趟劫持绝不是单纯的劫财那么简单,危险的信号开始不断地在他的大脑里闪烁。
持枪的牛仔外套径直走到刘媛面前,一把夺过刘媛手中的孩子,刘媛死死抱住孩子的腿不肯撒手,被牛仔外套一脚踹翻在地,孩子在牛仔外套的肩头撕心裂肺地哭喊,刘媛扑上去想要抓住牛仔外套的腿,这一扑,又扑了空,牛仔外套转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刘媛,对着刘媛的腹部又是一脚,刘媛吃疼就地滚出去好几米。
牛仔外套把孩子摔在白大褂面前,用一只脚踩着,白大褂微微一颤,乞声道:“大哥,你只说是要做肾移植,可没说要绑架个孩子切肾啊,要不你们找别人吧?”
皮夹克对着白大褂也是一脚,把刀抵在他的胸口上,骂道:“妈了个巴子的,钱你都收了,现在想不干了,你信不信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先给你来个开膛破肚?”
“别别,我做,我做。”白大褂赶紧改了口,迅速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针筒,吸了一针药剂,转头扎在孩子的手臂上,孩子很快就没了力气,不再哭喊,眼睛眨巴眨巴地睡了过去。
“你们要对我儿子做什么?”刘媛挣扎着问。
牛仔外套冷冷地看着刘媛,说道:“大妹子,怪就怪你们命不好,我儿子肾衰竭,需要你儿子的肾救命,我在医院蹲守了那么些天,终于等到了你儿子,他的肾和我儿子可以完美匹配。为了找到今天这样一个机会,我特意摸进你家里,装了微孔摄像头,你在电话里叫车的时候,记号码时重复了司机报出来的电话号码,我根据你这个号码也预约了同一辆车,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本来王勇也在好奇,他们怎么能够正好在同一辆车上遇见,现在终于明白,对方为了这次劫持可以算是费尽心机,手段用尽。
“你们可以通过合法途径,等待肾源啊,何苦一定要用这种犯罪的手段呢?”刘媛想要说服对方。
“合法途径?我不但要保住我儿子的命,我还要他健健康康地成长,一个肾不保险,所以我要的是两个。”
牛仔外套这句话一出来,王勇、刘媛瞬间石化,连正在做移植手术的白大褂都不禁连连颤抖。
白大褂腿一软,跪倒在牛仔外套面前,苦苦哀求:“钱我不要了,你们放我走吧,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讲,杀人的事情,我真不敢啊!”
牛仔外套凶性毕露,提起猎枪,直接指着白大褂的脑门说道:“他不死,就是你死,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谁今天坏老子的好事,老子就叫他脑袋搬家。”
白大褂再不敢多话,却也没有马上动手,牛仔外套把猎枪往白大褂的太阳穴上又顶了顶,问道:“怎么还不动手,别给我动什么歪心思,老子干这个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保不齐手一紧张,一个不小心,砰。”
白大褂被吓得猛抖了一个激灵,他强行压制着内心的恐惧说道:“刚打麻药,还没有生效,如果手术过程中孩子被疼醒了,说不定会乱动,到时候不小心刺破了肾,就坏了大事了。”
“要等多久?”
“半个小时!”
牛仔外套虽然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但也觉得白大褂说得有些道理,也就不再逼迫白大褂,半个小时也不算长,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个时间,他还等得起。
6、
刘媛突然纵身而起,跌跌撞撞地冲向白大褂,眼看就要冲到白大褂的面前,却被皮夹克拦腰抱住,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刘媛暴起的举动彻底激怒了牛仔外套,他端着猎枪,气势汹汹地冲到刘媛的面前,用枪管顶着刘媛地脑门,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臭婊子,活腻歪了是吧?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刘媛竟然半点也不畏惧,她双手握住猎枪的枪管,哀求道:“你开枪吧,杀了我,就取我的肾,两个你都拿去,我儿子的肾能匹配给你儿子,他是我生的,我的肾也一定能匹配,你用我的肾,我心甘情愿把我的肾给你,你放过我儿子,好不好?”
皮夹克伸手托起了刘媛的下巴,淫笑道:“你的肾哪比得上你儿子的肾?不过,你这张脸倒还说得过去,不如你伺候好大爷,大爷饶你一条活命,如何?”
皮夹克把刘媛扑倒在地,正准备上下其手,反被牛仔外套拉站了起来,牛仔外套叫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那点破事?”
皮夹克却不以为然,反口道:“大哥,我这可都是帮你忙,又是绑架,又是杀人的,我图个啥,玩个女人,你还拦着我,咱这兄弟还能过命吗?”
皮夹克见他哥不再言语,再次扑向刘媛,刘媛奋力抵抗着,可是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抵抗得住一个五大三粗的暴徒,刘媛反抗越是激烈,皮夹克越是兴奋,嘴里污言秽语一起迸发出来,极力反抗却渐渐体力不支的刘媛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一次,她更加地无助,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依靠在机床边的王勇。
王勇刚刚倚靠到机床边的时候,就意外发现了机床上用于打磨的砂轮,王勇一直倚靠在机床上不动,其实是一直在不露声色地在砂轮的轮口上磨割绑带,到这个时候,绑带已经完全被磨开,他的手虽然背在身后,其实此时的他完全是自由的。
这兄弟俩的狠辣,王勇看在眼里,既然两兄弟准备要刘媛的儿子两个肾,那便注定了今天在场的人除了这兄弟俩谁都不会活着离开,王勇早把这一切都看透,因为忌惮牛仔外套手里的猎枪,所以迟迟没有行动,本来这俩兄弟和刘媛纠缠在一起,正是他趁机逃走的机会,可是就在刘媛看向他的一刹那,他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同样的境遇,那个曾经害他家破人亡的女人,他是不是要再拼死救她?
在那些被噩梦折磨的黑夜中,王勇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同一个问题:如果知道结果,再给他一次的机会,他会不会还会选择救那个女人?他所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是当惨剧再一次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再一次选择了挺身而出。
王勇快奔两步,飞起一脚踢向牛仔外套手中的猎枪,一挑二不是王勇最担心的,真正致命的威胁是牛仔外套手里的猎枪。只有解决了牛仔外套手里的猎枪,他才有一线生机。王勇的突然发难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这一脚不偏不倚地踢中了猎枪,猎枪腾空而起,笔直地落入盖满雨布的机床堆里,不等那兄弟俩反应过来,王勇再次飞起一脚,将牛仔外套踹翻在地。
这个时候,皮夹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提着刀就冲着王勇刺来,七年前王勇没有害怕提着刀的歹徒,七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无所畏惧,王勇和皮夹克缠斗到了一起,与此同时,刘媛也爆发出让人难以想象的魄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白大褂。白大褂虽然不如那兄弟俩凶猛,可终究也是个男人,女人虽弱,为母则刚,刘媛近身的一扑,竟然直接将白大褂扑倒在地。十几个回合下来,王勇和皮夹克互有中招,但王勇终于还是渐渐占了上风,皮夹克一个不注意,被王勇一把夺过手里的刀具,王勇乘胜追击,又一个侧身的跤法直接将皮夹克撂倒在地上,此时王勇也杀红了眼,举着刀具一刀就向皮夹克刺来。
就在这时,冲入机床堆里寻找猎枪的牛仔外套终于在雨布下找到了被王勇踢飞的猎枪,提着枪跑出来,就看见王勇正准备用刀刺向他弟弟,他举起猎枪,就准备射杀王勇。
“王勇,小心!”刘媛大声提醒王勇。
王勇的余光瞥到了举枪的牛仔外套,他下意识地一把拉起被他压在身下的皮夹克挡在他自己的身前,枪声响起的瞬间,皮夹克的后脑勺瞬间炸开了花,当时就死了个彻底。
“弟弟!”
牛仔外套咆哮着怒吼一声,眼见弟弟惨死,他登时凶性大发,奔跑几步冲到王勇的面前,王勇此时正被扑倒的黑色皮夹的死尸压着,避无可避,当猎枪的枪管这么近的距离瞄准他额头的时候,他知道他今天可能逃不过去了。
“不要!”正看着一切放生的刘媛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可是她凄惨的叫喊声也没能止住牛仔外套扣下扳机的手指。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过后,鲜血洒了一地,时间瞬间定格在了这一刻。
7、
王勇在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老家,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为王守正摆好了灵堂,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死去的第一夜,必须摆好灵堂,还要有孝子守夜,这样死去的老人才能安心上路,否则就会成为找不到去路的孤魂野鬼。
或许是王勇天生命硬,七年前,一声惊雷帮他送走了那个强奸妇女的畜生,七年后的今天,一支后膛炸裂的猎枪,再一次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救了他一命。或许是经验不足,猎枪填多了火药,开火的一刹那便炸了膛,牛仔外套半个身子被炸成了黑糊。
警察赶来的时候,劫匪两兄弟已经死了个彻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牛仔外套的两个肾被及时移植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成功活了下来,或许九泉之下心有不甘的牛仔外套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白大褂因为参与非法器官移植和交易,被吊销了行医资格,并且终身禁止进入医疗行业,本来等待着他的会是更加严厉的刑事处罚,不过他在移植刘媛儿子肾脏的过程中,故意使用麻醉剂拖延时间,其实他完全可以使用乙醚进行麻醉,也正是他的这一关键时刻的良心发现,为故事的最后反转争取了宝贵时间,被宽大处理。
王守正的葬礼办得极为隆重,王勇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他娘当年的葬礼他没能参加,这下便一并回报在了送他爹的最后一程上,王勇他爹到死都没有原谅王勇,这成了王勇心中唯一的缺憾。办完葬礼,王勇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半夜里莫名走到老王头倒下的那块菜地里,老王头倒下时压出来的人形印记依稀清晰,王勇拿出手机照了照,突然觉得人形右手边的泥地上有些异样,王勇近前看了看,竟然看到了一个用手指抠出来的不算工整的“勇”字,老王头弥留之际用最后的力气写下儿子的名字,不管是对儿子的惦念还是对往事的不能释怀,总之,在他的心底并没有将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彻底放下。王勇扑到在他爹最后倒下的地方,嚎啕大哭,眼泪混着泥浆糊了一脸,像极了一个三岁大不懂事的孩子。
刘媛兑现了她自己的承诺,王勇他爹的葬礼是她帮忙一起料理,别人当面或者背地里误认她是王勇的媳妇,她也没有跟人解释,后来她又去当地派出所交代了当年事情的始末,王勇的冤屈被洗刷,还得到了应有的补偿,并且王勇当年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当地还特地为他补发了见义勇为勋章,无罪判决书一下来就被王勇拿到父母的墓前焚了,见义勇为的勋章也被包在王守正的骨灰盒里一起下了葬,老王头一定会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王勇他娘。
刘媛不忙的时候会来帮王勇打理家务,王勇也时常帮着刘媛带带孩子,经历过重重风浪的两人学会了抱团取暖,至于将来有什么打算,一时也没个定论,现在的王勇已经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也不会因为孤独夜夜失眠,日子徐徐如歌,有高有低,人生清淡如水,来日方长,缓缓行,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