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天父做一次好人,怕发生的千万别发生
晃荡的车厢里有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一个咳嗽不停的老妪,轻轻拍打后背安抚她;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拍了拍自己左边的裤兜,又把手伸进右边的裤兜——这次他摸出了几个油腻腻的硬币,放到鼻子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它们放回裤兜里;双手握住方向盘的司机甚至半天不动一下,似乎已对车外的蝉鸣入了迷。
斑驳陆离的太阳光下,棕色外衣的电车不快不慢地穿梭在绿油油的枝叶下,像只找地纳凉的松鼠,悠闲又不安分。
她的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云朵和石头飞快地后退,其间还有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慢悠悠的猎人和狗。她的目光收了回来,顺着自肩上泻下的长发,掠过稍微起伏的胸脯,最后落在怀中仅仅抱着的粉色胭脂盒。她轻轻打开——里面装的不是胭脂,是三个深棕色的封盖小杯。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个放到鼻子边嗅了嗅,她的脸上一阵绯红,眼睛里多了几分笑意,又把小杯放了回去,合上盒子。
你说,这个十年前的预言,真的能兑现吗?
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在往后的岁月曾回忆过无数遍。
村子里的气氛一向平静祥和,尤其是在这样的盛夏——适合沉醉在怀抱和茶的季节;连蝉鸣都显得慵懒,有一声没一声。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降了又升,因此没有谁能预料会有不寻常到来。她在河边洗完了衣服,回到村口发现邻居们正围在一起,并且越来越多的人不停靠拢过来。少女的感觉是敏锐并且具有预见性的,她顺从心中的好奇捧着衣服在人群缝隙中穿梭,依靠小身板的灵敏以及邻居对于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纵容,勉强挤到人群前排。噢!那是四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家伙。用着不知名的语言,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们裤子竟有裙摆,长靴踏在地上咣咣响,显得奇怪又尊贵。
他们向大家费劲地比画手势,最后大家大概懂得他们的意思:想要在村里住宿几天,在村后最近的小山采摘某种东西。他们还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饮品表示诚意——有红的有蓝的,酸甜或者咸苦。邻居们对这些新奇的水感到兴奋,却又纷纷表示喝不惯;出于热情与善良,大家还是同意了这些外人的请求。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依旧是各顾各家,平静如初。他们要走了——在村口和大家告别。为了表达谢意,他们向大家展示了一个茶壶大小的盒子,里面是几种深色熬烂的草叶,浸润在透明的汁水里。这汁水有一种奇怪的香味,离得远了闻起来像是薰衣草的味道,靠近了嗅,又仿佛包含土地里的万紫千红。邻居们面面相觑,轮番传递着观赏,虽然惊奇也不以为然;当盒子传到她手中时,她仔细嗅了嗅,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用小手点了一下汁水涂在嘴唇,自己感到很满意——顺势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谁来要都不给。邻居们感到可笑,轻轻拍着她的小脑袋,又捏了捏她的小脸。一个金发碧眼的客人满含笑意走了过来,同样摸了摸她的头,从提着的箱子里拿出了几张图纸递给她,又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tu vas trouver ton bonheur dans cela.Je te bénis."他说,也不要那个盒子了,与同伴们向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年足够她制造出十个,二十个……数不清的“盒子”。哪个女人不喜爱钻石?哪个女人不喜爱长裙?哪个女人不喜爱水晶鞋?但是现在,她只想要鲜花,米饭与情人,或许再加一柱香烛。
这个五年一回的竞技会每次都会聚集一大批身手敏捷的勇士和拥有智慧的贤士,当然也会有很多做生意的人。你说,要是我的东西不仅能够卖得一个好价钱,还能招来一位如意郎君,就好了。至少希望这一路没什么阻碍,会令愉快旅程变悲哀。
可是,这个十年前的预言,真的会兑现吗?
五点出发的电车,到达都城已经是正午。虽然只是半天的行程,她却从未试过离家这么远。小时想过那么多次,大了总要真真切切去一趟。
太阳像是个在头顶不断往下迫近的火球一样给人压力,空气仿佛处在火堆间不自主地沉浮,街上人来人往,服饰各异,只不过动作都很慢。相比村子里众多千篇一律的平房,都城里有形色不一的建筑,甚至还有高耸入云的灯塔。然而当务之急,还应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背着药箱的采药者,抬着箱子的商队,黑色斗篷遮掩面庞的占卜师都大致走向同一个方向,跟着他们大概就可以到达集市中心了吧。
她把垂下的几绺头发别到耳后,抱紧了胭脂盒融入了人群。集市中央早已布满了摊位站满了人,吆喝着,也有敲锣打鼓声。她找了个最靠边的地方呆着,把胭脂盒紧紧抱在胸前,也不懂得叫唤,一味看着来往的人流,仿佛出了神。
也许是过了一刻钟,也许不止一刻钟,耳边的叫卖嘈杂声依然如初,她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却拥有站在这里的使命感。
“嘿,姑娘,你是来卖东西的吗?”
她回过神来定睛看了看眼前:一个穿着深褐色麻布衣服的老汉,头上戴着一顶大得不像话的破草帽,脸上沟壑纵横,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正不断上下打量着她。
“你是卖这个盒子吗?”老汉用手指了一下。
“嗯…是,不是。”她咽了一下口水,把盒子往前递了递,脚后跟却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
“啥玩意啊,又是又不是的。”老汉皱了皱眉头,显得有点不耐烦。
“是这样的,请您稍稍凑过来。”她小声嘀咕着,轻轻开了胭脂盒拿出一个小杯,小心翼翼递给老汉。
老汉拿了过来打开小杯一看,里面净是些泡烂变色的枝叶和汁水。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老汉。
“这都啥玩意啊?”老汉眯起眼睛,整张脸的皱纹都拧到了一块。
她一脸疑惑,又赶紧从老汉手中把小杯拿了回来,轻轻一嗅,顿时觉得夏日清凉,春暖花开。
“这是大自然的味道,也可以使人清醒神智。”她看着小杯轻声地说,抬起头时看见老汉已经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现在的娃儿净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大自然的味道,老汉我可闻不到也欣赏不来。”老汉又四处晃悠去了,徒留她在原地不知所措。
半响,她迎来了第二个顾客。
与前面那个穷酸老汉有着天壤之别,这位顾客的披肩、裙摆和胸针都表明了它们的主人享有尊贵身份。高颧骨脸颊上的剑眉朗目英气逼人,目光从她的锁骨往下扫视,一路打量到她脚上破旧的布鞋,最后又返回到她的脸上。
身处上流阶层并且容貌俊美,这可真是位神一样的少年啊。
“您好。”她的脸上飞过一朵红云,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
“请问你是出售什么商品呢?”贵族身子稍稍前倾,客气地问道。
“我,我卖这个。您请看看。”她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的手显得太抖,急急忙忙拿出了一个小杯放到了贵族的手里。
贵族的眼睛掠过一丝笑意,打开杯盖便感到眼前开满了玫瑰,芳香四溢。
“好香!这是什么?”
“这是大自然的味道,并且能令人神智清醒。”看到贵族陶醉的神情,她仿佛感到阿芙洛蒂忒站在她身后推了一把。
“嗯,这确实是挺好闻的。那你打算卖多少钱呢?”贵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小鹿乱撞,她惴惴不安地说:”您愿意出什么价格呢?”
“这小杯装的是玫瑰花味道,但毕竟是泡烂的枝叶而不是鲜艳的花朵。里面的汁液芬芳而使人精神,却不是可以饮用的美酒,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贵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她的瘦小胸脯,摇着头继续说:”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略低于新鲜玫瑰花的价格吧。”
晴天霹雳,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由自己精心制作,包罗大自然味道而使人清明的香水,竟然价值还不如随手采摘的野花?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嚅动了几下,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你好像不太满意?这玩意闻起来味道是不错,但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能当什么使?”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香水不卖这个价。”她的情绪显然还在波动,语气却异常坚定。
贵族耸耸肩:”小姑娘,那你继续自个儿守着你的宝贝吧。”
本以为同一层次同一水平的人,我找到了他,彼此便能互相理解,谁知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这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又该到哪里去觅得第二个他,谁人又有他的美貌和高贵?
她感到心伤,从一开始到来的满怀期待,如今变得失魂落魄。
美丽总会被人发现,我不哭,可这都是怎么回事?
“哟,小姑娘你拿的啥东西。”一个穿着麻布围裙的胖女人走了过来,肥嘟嘟的下巴肉不停地颤动,同时飞快地从她的盒子里拿走了一个小杯。
“切,烂茶渣。”
“这不是烂茶渣!”她再也抑制不住翻滚激荡的情绪,一把夺回小杯;顾不得形象迈着大步迫切想要离开人群。她越走越快,最后是在和眼泪赛跑。
“好好说话不成吗,跑啥了呢。”胖女人一脸疑惑,自言自语地说。
集市的人们也都注意到了这个孤言寡语,性子倔强的小姑娘。大家窃窃私语,都对她指指点点。有人好奇地询问旁人她怀中的盒子装的是什么;有人指责她的衣服不华丽,身材也不够前凸后翘,不是个招人喜爱的姑娘;甚至还有人怀疑一个小姑娘独自出远门出售奇怪的盒子,说不定是巫婆的女儿,要来祸害人。
阿波罗在蔚蓝的天上轻轻踱步,百无聊赖地摆弄了几下七弦琴,有些倦了便躲到不知名的山后睡觉。天空的颜色由蔚蓝到深紫,接着熄灭了最后一丝光,把她的影子杀死。她踉踉跄跄地走,怀抱着自己的十年心血,在啜泣中偶尔抬头望望天空,背后全没有支柱。
错过了返程的电车,东西又没有卖出去,主,你教我如何过得今晚?
家家房子都已经升起炊烟,昏黄的家灯满是温馨的味道。有炊烟的地方一定会是灵魂的归宿,城外那山头也有,虽然细微也能被人发觉。一座神庙可以庇护我度过今晚,若是墨丘利的领土,或许还能给我个好运。
她这样想着,匆匆忙忙就往山上神庙赶去。
神庙是金碧辉煌的大庙,上来的路也很轻松。她先前看到的不是炊烟,其实是香雾。踏进去迎面是一尊身材伟岸、背手而立的天父雕像,庄严肃穆,只是表情在黑暗中显得有点吓人。雕像前有两张长长的红漆祭台,整整齐齐陈列着香烛以及各种祭品。四下无人,但庙里至少不会有街上和树林里猎猎的风响。
她靠着一根红漆柱子坐下,小心翼翼放下怀里的胭脂盒,透过庙门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天空一无所有。思绪万千,她用手指稍稍捋了捋头发,整理了一下身上又脏又皱的衣服,起身慢慢走到雕像前跪下。
主,此刻我在你的面前,宁愿滞留在此处,宁愿叫时间中止。我不想再去理会未来是否光明幸福,也不要回忆从前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现在我只想恳求伟大如你,面对这副抽干了灵魂的躯壳,把真相如新生婴儿般从黑暗中展现出来,健康可爱抑或残疾恐怖,我都将会坦然接受。我默念你伟大名字的同时,重复三遍祈祷的动作。若你为我的虔诚所打动,就请照明我眼前的黑暗。我想请问,十年前异乡人的到来是否受了你的启示,给予我制作香水的天赋?若十年前的预言会兑现,即我将会因为天赋获得幸福,为何今天我受到讥讽和伤害,而不是拥护和欢呼?若世上真有命中注定的爱,我遇见了美貌与尊贵无人能比的他,为何他加于我身上是轻视和诋毁?难道香水这令人清醒,令人陶醉的东西,不是大自然美好的产物,神明智慧的体现吗;为何大家嗤之以鼻,贱之如泥?难道爱慕一个人,不是爱慕他的全部,尤其灵魂和才华吗;为何他仅仅在意我瘦弱的胸脯和破旧的布鞋?难道美好的事物不是世间少有并且应该去珍惜和守护吗;为何到头来落到这悲惨境地,毫无快乐可言?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命运?如果天赋是受到诸神祝福的事物,为何它在我身上招致的永远是失败和灾难?我甚至失去了原先固守的快乐和平静,剩下焦虑与挣扎在内心翻滚,令我时常失眠。这是一副绝望的躯壳,请你为它重新注入生机。
寂静。她的祈祷甚至比不上祭台上的香烛,后者烧过仍有余烬,而话语出口便消逝了踪迹。黑暗中她的呼吸声显得清晰,不稳。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正准备找地方躺下歇息,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来,这声音似乎正是从雕像上传来的。她朝着雕像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突然感到一阵不知名的恐惧袭来,她觉得心头一紧——喀嚓——叭!接着是沉闷的扑通一声。
沉沉夜幕下,一只小壁虎从庙门的边上爬了出来,留下红色的印迹;月光散落在庙前的空地,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盐。
“哎哟妈呀,这这这…这是咋回事,可吓死我了!”
“看起来是个小姑娘,怪可怜的。”
“是挺可怜的,但要死不能死在咱们的神庙里边啊!惹怒了主,叫咱们可怎么活哟!”
早起上香请愿的人们捂着鼻子七手八脚地把尸体从血迹斑斑的祭台下抬出神庙,却奇怪地找不到尸体的头颅。
“是不是被什么豺狼,猛虎叼走了啊。”
“不可能吧,咱们来过这么多次,也没发现周围有野兽啊。”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同样血迹斑斑的雕像上分明粘有几根长长的头发。它们孤零零地散落在那里,再也没有天赋与热情可言,仅仅是作为无意义的蛋白质。清晨太阳光普照大地,照在树林,商店以及人们的肩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