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五
蛮爷推起自己的老古董自行车,从瓦屋院一直走到 张家巷那块废弃大石墩旁,才停下来,他把自行车靠在石墩上,坐上石墩子卷好一支小兰花烟,点火慢悠悠地抽着,很耐心地等待蛮奶奶呢,离他二三十米的地方,蛮奶奶与雷爷、雷奶奶笑眯眯地边说话 边缓缓向前行走,雷奶奶把一个鼓囊囊的白布包袱 递在蛮奶奶手里,“这是祭奠太姥姥后的一些馒头,带回去给孩子们解馋吧,太姥姥今天过周年,根儿爹村里有公事来不了,根儿、桃儿、杏儿这几个娃儿们也没来呢。”,“带这么多干啥? 事宴上那么多亲戚,你们够花销吗?”,蛮奶奶疑惑地问了一句,雷爷赶紧回道,“姐啊,都够了呢。你们两个年纪大了,回去干活要悠着点儿,身体要紧呢,这里一大家人事多,我等消停一点儿就会看你哩。”,“好吧,你们都回吧,我这就走了呢。”蛮奶奶松开与雷奶奶拉着的手,拍了拍雷奶奶的胳膊,又望了一眼雷爷,颤巍巍地爬上了石墩,踩着石墩扭一下身子 就坐稳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蛮爷早扶着自行车把准备好了,用力蹬几下脚踏板,蛮爷和蛮奶奶的背影儿就离开了张家巷呢。
从崞南镇到李家村,一路上坑坑洼洼,这还是羊角地儿驻军修筑的战备路呢,又因为国际形势很快缓解,石子路面就多年不再维修,都有些荒废了,蛮爷气喘吁吁地骑了一程,就停下来,“这路太颠簸了,自行车的钢铁后座肯定硌得慌吧? 咱歇一会儿再走? ”,说着就搀扶蛮奶奶下了自行车,蛮奶奶笑嘻嘻地瞧了眼蛮爷,“我哪有那么矫情,呵呵,莫非是你累了吧? ”,“你瞧,咱这一双大长腿,这么一点儿路,会累吗? 你要不累 咱现在再走? ”,蛮爷扯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自顾自地嘟囔着,蛮奶奶缓了缓语气,“歇一会儿吧,别逞能了,到李家村还早着哩。”
蛮爷和蛮奶奶,一路上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傍晚时分才接近了李家村呢,蛮爷松了口气,推着自行车溜达在后面,蛮奶奶惦记家里的活儿,倒是有些着急地往前赶呢,村口的小河,哗啦啦流着,河岸上的大柳树,枝叶繁茂,小风儿一吹便摇曳生姿起来,夕阳西下,红霞满天,蛮爷眯着眼睛笑了,那小河,那么多柳树,还有蛮奶奶,都成红艳艳的了呢,就好像许许多多的新娘子,此时此刻 不约而同 穿上了美丽的婚礼装哩。
“哎呀,怎么咱家门口好像躺着一个人呢!”,走在前面的蛮奶奶,惊呼了一声,“啊,怎么可能 ? 秋凉了啊,躺在地上怎么行,你不是看花眼了吗?”,蛮爷紧赶几步,走到自己家门口,“怎么是根儿呢? 这么晚了不回家吃饭,守在咱们家门口,这娃儿可真傻哩。”
根儿守在蛮奶奶门口都一整天了呢,中午饭也没吃,从上午守到了傍晚,起初还扶着门框站着,中午过后就累了,饿了的肚子也不争气,仿佛肚子里有许多幸灾乐祸了的青蛙 “咕哇儿,咕哇儿”地鸣叫个不休哩,他支持不住就在门口坐了下来,再后来,脑袋都眩晕起来,索性睡在地上不想起来了呢。
根儿蜷缩着睡在蛮奶奶家门口,都不清楚睡多久了,一直到被蛮奶奶摇晃醒,睁眼一瞧,“奶奶啊,您怎么才回来,我都饿肚子一天了呢。”,“怎么回事? 我刚才路过你家,院门儿都开着呢,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吃饭,饿死活该哩!”,蛮奶奶气呼呼地说道。
根儿转身扑进蛮爷怀里,眼睛含泪,“不是我不想回去,是我爸不让我回家了呢。昨晚睡觉的时候,我刚上炕,就被我妈一把扯了下来,‘脚丫子不洗,臭烘烘的 上炕干啥!? ’,我被摔了个趔趄,心里不舒服就嚷了一句,‘天天洗,天天洗,麻烦死了,我爷爷一辈子都不洗脚,还不是好好的吗?’,不想就被我爸骂了,‘不想在这个家,何必回来呢,你爷爷惯你,我们可不惯你,不听妈妈的话,不主动洗脚,就坐在那个板凳上给我待着,不许上炕!’,我爸的脸黑着 拉的老长,仿佛暴雨来临前 浓密的乌云在天空肆意翻滚,额角那个红色的肉瘤却更加红了,颤巍巍地抖动着,仿佛日落西山 天空亮晃晃一枚血色圆球,乖乖啊,吓得我像小猴子一样半坐半蹲 守着那条矮矮的小板凳,直到天亮呢,而且,昨天晚上下了一整夜雨,屋里太凉了,冷的我肚子都疼了,院子里却漆黑漆黑,茅房的泥土地儿肯定也滑呢,我怕啊,就偷偷在屋子里的尿盆儿中拉了一泡稀,从灶台边拿了草坯子盖好,才安生地打了个盹儿,可是杏儿一大早就嚷嚷,‘臭死了!是谁这么恶心,把屎拉到尿盆里啦!? ’,唧唧歪歪 不依不饶,引得我爸又火了,‘还有谁呢? 不就是蹲在地上的那个没德行货吗? 根儿!马上给我把尿盆倒了,等我起床了再收拾你!’,‘哎呀呀,平时不都是你倒尿盆儿吗?我…’,那个尿盆儿特别臭啊,我才不想动它呢,就靠在旁边的衣柜上,一动不动就杵着,不成想,我爸起床后第一件事 就是赤着脚走到了我背后,抡起千层底布鞋,劈头抽了我七八下鞋底子呢,打得我眼冒金星哩,唉,打就打了吧,连早饭都不给吃,‘ 滚!滚的越远越好。’,一句话就把我撵出来不让回家了呢。”
蛮爷抱着顽劣不听话的根儿,内心万分复杂,雷爷曾多次劝告过自己,不要太溺爱根儿,可是自己都习惯了,如今根儿一身坏毛病,他爹娘都嫌弃他了。“快别哭了,你跟爸妈一起生活,要听她们的话呢,我以前娇惯你,是我不对,她们对我都有意见了呢。”,蛮爷说着话,就拉着根儿,“我送你回去吧。”
“ 我才不要回去呢,我要跟你们在一起,你要我回去,还不如现在就打死我呢!”,根儿嚷嚷着,又可怜兮兮地望着蛮奶奶。
蛮奶奶的心里一阵阵酸楚,“根儿是我从小带大的,从小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金贵的很呢,如今根儿竟然如此处境,确实让人不放心啊,虽然当初说好了,爷爷奶奶再也不插手根儿教育的事情,可是根儿爹娘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粗暴地赶出孩子来,还不给吃饭饿肚子哩? ”
蛮爷叹了口气,“要不,蛮奶奶你去叫根儿爹娘,我和根儿进家等着,我说说她们,叫她们把根儿领回去吧。”
蛮爷打开门锁,放好了自行车往屋里走,根儿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无来由地,气氛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了。
蛮爷点了一只小兰花烟吸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顿时在屋内弥漫开了,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刚一抬头就看到根儿,翘起二郎腿在墙角的马扎子上坐了,抱着胳膊缩了头,手里赫然夹着一支盒装的机制香烟呢,烟头微微泛红,仿佛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街头的痞子呢,他满不在乎地撮嘴猛吸了一口,吐出了一连串的烟圈,就像一个个的排列起来的问号或者句号,在他脑袋上盘旋着 纠结一起呢。
蛮爷皱了下眉头,“小小年岁,怎么就不学好呢? 整天游手好闲不说,还抽起烟来了? 哪儿来的钱买烟呢? ”
“呵呵,还骗小孩子吗?我都十七岁了啊,还小吗?抽烟不好,你们大人干嘛抽烟呢? 您甭管我哪来钱,没偷没抢就行了吧? 生产队里干活累的要死,一年也得不了几元钱哩。”,根儿眼皮儿都没抬,随口应了一声。
“哎呀,根儿,你长大了吗?干嘛还惹你爹娘生气,被她们赶出来呢? ”,蛮爷瞧了瞧一向自以为是的根儿,哭笑不得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大人的话你要好好听哩,虽说都是些没文化的庄户人,道理讲不出来,那也总比你小娃娃见世面多些哩,况且,你父母是你骨肉相连的至亲,还能害你不成? ”
根儿脸上的露出了一丝的不屑,“什么骨肉相连的至亲呢!还不如街巷里的朋友伙伴呢,从小到大,我就没被她们疼爱 呵护过,反而总是夹枪带棒 嘲笑讥讽 谩骂殴打,唉,在她们眼里,我好像压根儿就不算是她们的孩子,而在我的眼里,她们也仿佛原本就不是我的父母哩,我尊称她们父母,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从她们的生育机器中诞生了的罢了。”
蛮爷大吃一惊,“傻孩子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大逆不道呢!不管怎么说,既然喊人家一声爹娘,人家过一会儿就来了,你要乖一点儿,可不许犟嘴哩!”,根儿脸色不悦,却也“嗯”了一声,答应了呢。
蛮爷昏花的眼睛,望着窗外老枣树上零星残存的枯黄的树叶,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来飞去,那一片片的叶儿,摇摇晃晃中不断地坠落下去,就坠落于地上的黑乎乎的泥水里了呢,“唉,都怪自己没文化哩,根儿爹娘更是睁眼瞎,瞧瞧人家三柱,还有草儿,再看看你根儿啊,都是从小玩在一起的娃儿,差距怎么就这么大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