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戈尔跟在我身后,他没有想到,我也会愿意陪他深入冒险。
阮沁彤告诉我,御膳房有一个杂厨是她阮家的家奴,已经潜入金曌宫多年。这个下杂厨向来只是做收拾泔水的工作,但突然有一天,有人让他从泔水里拣出能吃的食物备用。
在金曌宫,就是连一般婢子私自藏养的宠物都不会吃这些东西,那么宫里的人要这些泔水中拣出来的食物做什么?
小杂厨被命令,每一次都只能将食物送到冷巷前。但历朝帝王从不曾如此虐待过冷巷里的妃嫔,除非,这里还有一间密室,藏着一个让皇家深恶痛绝的人。
小杂厨借机把此事暗中通传给了阮沁彤。她要推测出冷巷的某处隐匿着周寅,并不难。
确实,穆戈尔说过,周寅还没有死。周煜也说,如果我看到现在的周寅,会胆战心惊。如此说来,周寅确实被隐匿在冷巷的某处。
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个地方,与其让穆戈尔一人犯险,不如由我做导向。
穆戈尔虽然身形魁梧,但身手却很是轻巧灵敏。他一边用手轻轻扣住我的腰处,一边带着我飞檐走壁,很快就闪进冷巷的宫房。
穆戈尔将我放下问:“你觉得,王爷会被藏在哪里?”
我蹙眉沉思,这些年我常在冷巷走动,当年最隐秘清冷的不过是陈太妃的住处。哪里还有更隐秘的地方?
“或者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穆戈尔一旁低声提醒。
“唯有一口枯井。”我犹豫地说,“冷巷尽头,有一间废屋,那里曾是浣衣局浣衣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原本汲水洗衣的水井突然有一日干枯了。浣衣局也只能牵了地方,日子久了,竟变成废弃宫嫔或者被严惩重罚的下人居住的地方。”
“是了,我们去看看。”穆戈尔不等我多说什么,已经扣住我的腰头,又径自向前奔去。好在冷巷向来是僻静之地,并无什么宫人或士兵会刻意留守在这里。我们直奔到枯井前,并未引人注意。
“你要下去吗?”依着井沿,我低声问道,“可是,也许并不在这里。如果周大哥被困在这里,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穆戈尔冷然:“我要下去,也许下面别有洞天。不去看看,我不甘心。”
“我跟你一起下去。”我说。
穆戈尔看着我,眼中盛有一丝感激:“娘娘对王爷的用心,穆戈尔和王爷定当感激不尽。可是此番前行,必定凶险。即使现在井口空无一人,却也难料下面不是重兵把守。你如今是皇帝的贵妃,若贸然前行,只怕并无帮助,相反还要手机牵累。”他说到一半,抬头望着月色,“娘娘,在西南时其实穆戈尔心中就一直敬畏你,若不是为了营救王爷,穆戈尔断不敢威胁娘娘。”他帮我拦在井边,“这一次我一个人下去,若是王爷真在那里,必定受了重伤,需要穆戈尔全心营救,娘娘下去于王爷于穆戈尔都百害而无一利。”
“若周大哥不在下面呢?”我探首看着黑漆漆的枯井,“这里面很深,井壁又常年有青苔滑手的很,你还能轻易上来?”
“我早有准备。”他从黑衣腰间卸下一捆粗神,一头系在井边的老树上,一头系住腰间。“娘娘,恕穆戈尔此刻不能护送娘娘回宫。您还是快走吧,无论下面有没有王爷,我都会尽早离开。”穆戈尔扬手一推,我向后退了几大步。在我还没有回神时,他已经纵身跃下。
我上前几步,趴在井边,却依旧是漆黑一片。我犹豫着该不该离开这里,却突然听到井里传来一声残酷的吼叫声。
是穆戈尔的声音。
我心乱如麻,莫非他跌伤了自己?可是他轻功了得,就是真的受伤也不会如此惨叫。难道,受人伏击了?
我连忙去拉动系在老树上的粗绳,那一头像是没有了分量。没多久,我拉上来的是一根沾满血迹的绳索。
“穆戈尔!”我忍不住对井口大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用喊了。”一只熟悉的大手猛力扣住我的肩头。我惊恐地背对着这个手的主人,却始终不敢回头。“怎么,你敢英雄地去助人救你的情郎,却不敢回头看你的夫君了吗?”周煜残暴地扮过我的肩头,那深浓的瞳仁里,充满了鄙夷的怒意。他一手掐住我的下颔:“你想救周寅出来,和你双宿双栖?”
“……”我该辩驳什么?又能辩驳什么?周煜怒火中烧的眼神却似一道冰箭一样直穿心底,让我瑟缩不已。我懂那种眼神,那是他要杀人的预兆。
没多久,尹魏胜带着场工的锦衣卫闯进了冷巷。这个黝黑狭小的地方一下子被烛火照得灯火通明,拥挤不堪。
“你既然这么想见你的情郎,好,我带你去。”周煜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一样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像是拖行一个布偶一样,疾步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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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煜把我拖回的,竟然还是御书房。
周煜把我按坐在只有帝王才能休息的黄龙软榻上。他扣住我的双手,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的除了怒意就是一股慑人心魂的寒气,一种漠视生命的冷酷。这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他的粗暴里不再隐匿一丝柔情和犹豫。
今夜,周煜没有将长发悉数束在金冠中。只有一个玉带简单地包在头心。他低头在面前,那乌色的长发细密地落下,打在了我的脸庞,想一道帘幕,将我们的脸包围其中。
他细白如瓷的面庞,像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硬冷的让人恐惧。如果他细长俊朗的眉眼是一把冷酷的刀,那早已细细割开了我的喉管。我尽力将身子往后退,他却用另一手扣住我的腰不让我退缩。我的鼻息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这股味道里夹杂着血腥气。
周煜又回到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那个视人如蝼蚁的男人。
“你要见他是不是?”他低低冷哼着,“把人带进来。”
就在锦衣卫退出去的一瞬间,周煜一把将我从软榻上提起来,将我纤细的手臂反折在身后。他逼迫我正视前方,低垂下头,抵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好好看看他,那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周寅。”
侍卫很快带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身形魁梧高大,却蓬头垢面,甚至满身散发出血腥的恶臭。
男人被强行跪在我们面前。周煜站在我身后,一步步推着我逼近男人。我不敢看,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是我记忆中那个魁梧俊朗、健硕高大的男子。
在褴褛的衣衫下面,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暗红的伤口还蠕动着令人作呕的肉蛆。我不敢看他的脸,可是我的脸被周煜死死按着,不得不看着他。
记忆中清朗坚毅的脸已经被添上数不清的鲜红筋肉虬结在一起。还有那双宛若太阳的眼眸子,是黑洞洞的窟窿。周煜挖走了他的眼睛,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挣扎着像脱离他的钳制。
周寅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微微抬起头,喉头发出犹如猛兽的低嚎。这是一声哀鸣,黯哑而低沉。
“周大哥,对不起,我害了你。”我挣扎着努力贴近他的肩头。我已经无法想象,周煜到底给了他多少残忍的折磨。可此刻,我只想用自己的手好好安抚这每一寸的伤痛。
“看到心上人重伤,你心疼了?”周煜冰冷如刀的声音像是尖锥一样刺在心头。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他,心中陡然升起的怒意是从未有过的。即使,他强行夺取我的贞操也没有过的恨意。
“你会有报应的。”我狠狠地说,“周寅的今天,会是你的明天。”
“啪——”我被他狠狠抽在地上。身体失去平衡,额头重重撞击在黑金大理石地上。我的视线有些模糊,黏腻的血水从额角划过了面颊。
周煜的瞳仁微微收缩。他向前一步,我却奋力挣扎着向周寅爬去。
“饿——”周寅已经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悲哀的低鸣,像是在问我的安好。此生,我果沫儿有这样一个男子的钟情,还有何憾?
我轻轻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周大哥,对不起。今生沫儿无福相伴,来生定当结草相报。”在周煜进一步靠近我前,我抽出发髻间的发钗狠狠地刺向周寅的心脏。
“饿——”还是一声如同困兽的低鸣,他头缓缓地垂在了我的肩头。
周煜惊愕地看着我们,尹魏胜率领着众多侍卫将周煜包围了起来。我回头冷笑:“周煜,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不是吗?你对我百般欺凌,不就是因为周寅吗?好了。今天你终于看到,他死在了我的手上,你满意了吗?”
“果沫儿你——”他颤抖着双唇,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但更多还是挫败的气馁。他本要用周寅的痛苦折磨我,可是他没有想到,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让他和自己解脱。
“周大哥,”我紧紧抱住他的头,像爱抚一个孩子一样,低低喃道,“若当年我们相逢得在早些,也许今天的结局会不一样。”我的手指轻轻游移在他的面颊上,眼中狰狞的面庞已全然被记忆中的俊朗所替代。他仰天长笑的样子,他第一次穿上南周私服的样子,他用心珍藏着我赠送的白虎玉佩的样子,他与我重逢苦痛忏悔的样子,他深陷大牢,却毫不记恨的样子……我的心已经痛到几乎窒息,为什么命运,让我错失了这个激昂如雄鹰的男子。“你放下所有的仇恨,好好睡吧,这些苦痛就全部留给沫儿为你承担。”
“尹魏胜!阻止她!”周煜一声令下,尹魏胜飞身一脚踢走了我手上的发钗。他一个剪手将我扣在胸前。
我看着周煜清白的脸,是了,今后南周的江山不会再有人和他作对,他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坐稳这把龙椅。
“周煜!杀了我!杀了我!”我低低地说着,像是在命令周煜,却又像在和自己说。我已经不想再计较什么,也不想在保护谁。事实上,我谁都不能保护,我越是自私地想守护好我深爱的人,就越有更多的人死在我的手上。
因为,周煜是魔!我命中的魔障。今日是周寅,明日也许就会是我娘,是鲲沙帮……也许,不日就是章居梁——
我错了,我以为活下去是为了他们。可事实上,唯有死去,他们才是安全的。
“把敦贵妃,带去冷巷。”他终于下了一道命令。尹魏胜有些诧异,他和我一样,没有料到周煜还要放我一条生路。
冷巷,多熟悉——多可笑的名字。
在那里,曾改变了我的一生。也在那里,我将终结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