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崇信
我走在故乡的路上。
顺着这陡陡的山道走上去,只要翻过山梁,就能看到那片湛蓝湛蓝的大海,看到延伸在海湾里那兀地拔起的渔歌角,看到那青堂瓦舍的渔村——渔歌湾了。
我一往情深的渔歌湾哟,十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秀气!这山全种满了马尾松,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像是松的海,越往上走,这山与海,松和湖的奏鸣,究竟是大湖的欢歌还是松涛的笑语,也真难细辩了;脚下这条蜿蜒穿过松林直至山顶的小路,该是渔家姐踩出来的吧?她们总爱赶潮起大早的,挖了蛤钓了蛏子,打满了一筐筐鲜鱼,就那么赤着脚丫,挽着裤腿,一排十几个人,呼闪着肩上的扁担,挑着闪光的,还张嘴呼气的鱼儿,到山后农贸早市上送鲜货……
近家情更烈。我这般想着,看着,慢步挨过山岗,已经是傍晚归帆返棹的时分了,隐得像一幅水墨画,点点渔火,明灭闪烁于海天之间,给人一种乡情的温馨。晚饭桌旁,我贪婪地吃着妈妈为我做的虾酱鸡蛋和“烂翻身”咸鲐鱼,听她讲这几年来渔家红火的生活景况,肺腑中充盈着情感的浪波,就这样,我竟无端地在枕上听了一夜的潮音,断续地一些染着浪漫色彩的佚事涌上我的心田……
曾记得,在我孩提时代,每当丽日灼灼,桃花水涨的时候,妈妈就带我到柔沙闪烁的滩头,撑张起一幅渔网,她边补网边讲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给我听:“从前呀,咋老辈子的时候呀,这里不叫渔歌湾,是叫渔哥湾的。”
“那渔哥是谁呢?”我总是这样问。
“渔哥是咱的老祖宗。他是个流浪汉,沿着海边打鱼吃,有一天他走到这里,看山山秀,看水水清,可就不舍得走啦,这事被老财主知道了,看这渔哥身膀实实浑浑的,是个海把式,那时节,这一带地方地多海宽人却很少,老财主递给渔哥一根巴棍说:‘你扔吧,能扔多远就扔多远,方圆之内归你种田打鱼吃。’那渔哥接过巴棍,站在一块大礁上,脸儿背着大海,先往东扔,再往南扔,然后朝西扔去,由于他用劲过猛,把那大礁踩下一个老大的脚印,后来人就叫这礁渔哥脚(角),再以后呀,渔哥娶上一个能干活的渔姐,在一起过日子,辈辈世世传下来,这里便是渔哥湾了。”
“为什么现在又叫渔歌湾?”
“那是叫白了。”
妈是那样说,其实解放后这里生活好起来村里海上一片歌声,才改名叫渔歌湾的。……
(发表于1984年4月《散文》)
●附:写给崇信
卢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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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岛上的老房子许多是卵石砌成的。海草苦顶,一律灰褐颜色。我在岛上多次逗留,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一些沐浴海风的老屋。
大约是在1984年吧,我和作家王崇信先生上岛居住。王崇信是写散文的,见了岛上每一事物都欢喜得要命,他高兴极了时,就捂着肚子蹲下,我知道这准是有一篇散文要诞生了。他是一个有激情有诗意的作家,瞳孔特别大,眼睛又是白多黑少的那种,奢烟奢酒,喜欢空论,然而一旦创作欲激发出来,夜里就不要命地写作。那时我年不足三十,他却已五十开外了,我每天写作大约四小时,他却在十多小时以上,他是写散文,可以现找米下锅,我写小说,都是沉积多年烂熟于心的东西,他每天夜里都要喝下一瓶白酒,有时我半夜被他咳嗽醒,就在灯影里看他写作的情况。他写东西是靠下功夫磨练出来的,所以打磨字句的功夫较长,这时崇信双目不是盯住稿子,而是盯住酒瓶。盯一会,埋头写几行,举起酒瓶,再盯。我记得他总喝坊子白干,直到酒干倘卖无了,他才算罢笔,和了衣蜷在床上,还要扭开收音机方才睡去。
有一天我说起我们居住的房子,是卵石砌起来的,由此踮起古代的垒卵,又说这类滚圆的石头或许曾经是巨石呢。这时童心依旧的崇信便突然将耳朵凑向墙角,说是这样就能听见波涛的声音啦!或许富有诗意的想象足以激发他的创作,当晚他便携了手电到海边捡拾卵石,回到屋里便就了石头的形状使毛笔题上字,我记得有的是枕涛,有的是蓝梦,有的是碧海青天夜夜心。有一枚极好的卵石,他题上渔歌湾三个字。他写字极工整,当然行草也很出色,自幼习摹二王。当我对着渔歌湾三字诧异时,他得意笑了,说明天且看着老王奋笔。
翌日晨起。他就伏案,案头没有酒,只有一对卵石。直到傍晚,他写出了名篇《渔歌湾》,出岛后,正巧赶上当时任《散文》杂志的主编石英先生来烟,见了这篇散文,一时爱不释手,著名作家秦牧和陈荒煤先生均给予极高的评价。惜乎王崇信先生此后便极少动笔,而我许多年来东奔西跑,已极少见到他了,前年听说他的旧址已拆,搬到西郊躲迁。直到近日,忽接王崇信的大礼,告我他已搬回新居,在新居的头桩事就是整理书房,趁精神尚健,预备写点东西,我读信后不尽感激,并在此凭了多年的旧交,一并约稿,仍望崇信先生笔健如旧,赐稿则个!
(发表于1995年2月28日《烟台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