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五):西安驻防步弓手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二日
音德浑挥舞腰刀,将我连连击退。他破口嚷道:“学了藤牌刀有个鸟用?还不是老子手下败将?只知道躲在盾后边,你倒是掏出来干呀。老子的胳膊肘子可是刚挨过铅子。我看,这藤牌刀连个毴都捅不进。”
西营正红旗的驻防旗兵,围在这块小小的竞技场边,伸长脖子,目睹了我的惨败。这时,他们便放声,肆意哄笑。连音德浑的那只疥癞狗子,也换了副腔调嘶叫。
又一次败在音德浑手下。我捡起那块斑驳的藤牌,羞得无地自容。
藤牌是绿营藤牌手苏步送给我的。上次回回决水灌营,他的师傅阵亡,留下了这藤牌。据说,这藤牌也是他的祖师爷在雍正年间使用的。藤牌由老粗藤制成,制作难度高,而若勤于保养,则寿命极长。因此,也成为藤牌刀代代传承的一种标志。
和京旗的旗员不同,我们驻防兵没有那么浓烈的家国情怀。虽说八旗的男人生下来都是要从军的,但各地的情况不同。其他地方的驻防兵,是要弹压些个地痞无赖。而在西安驻防,我们是真的要调往西路战场。富裕些的旗人有时出钱找人代服兵役,我们这些穷小子,只能自己来送死。
习武,在强弓与鸟铳为王的战场上,愈加无用。因此,对我们来说,刀枪棍棒,不过是无聊的例行功课,至少在这座西大营中,无人似音德浑一样,嗜武如命。但他脏兮兮的样貌和寸步不离的恶狗子,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
当然,我也是一个例外。我自小爱看三国,爱听水浒,向往古代猛将、豪侠的壮举。这也是我为什么放下满洲旗人的架子,学习汉人藤牌刀的原因。
苏步说我,个子太高,行动笨拙,不适合学习藤牌。但他终究还是教了我这许多天。听说音德浑伤好回来,刚学了纪效八势的我,便催着他和我杀一阵。趁他伤好不久,一雪前耻。
果然,就像苏步说的,我对于藤牌的使用并不应手。藤牌翻转不灵,动作迟缓僵硬,盾刀无法形成严密的配合。出刀忘盾,出盾忘刀。藤牌刀之所以称为“藤牌刀”,其要诀正是在于,藤牌与牌刀虽是两物,但用起来应如一物,浑然一体。
罢了罢了,尽管我向往“万人军中取一人头”的武勇,但我自幼不是习武之才。初入行伍时先练刀,后又学苗子(1),均一事无成。后勉强充作步弓手。西征以来,虽既无斩获,亦无立功,但至今毫发未损,幸存至今,同征之友,则仅余十之二三。
这样想着,我在哄笑声中回刀入鞘,把穿缚在左臂上的藤牌拆卸下来,扬了扬酸麻的胳膊,牌子夹在腋间,快步走出人群,将洋洋得意的音德浑甩在身后。
昨日,风沙终于止了。黑水营的每件衣装都积存了一大斗沙子。此时,几个小兵丁用羊毛刷子在粗布营帐上胡乱刷洗着,眼睛却在望着这边的比武。我把他们嘲弄的眼神瞪了回去,便走出营地。走了一会儿,顿觉脚上有些麻了,步子飘忽忽的。这帮龟儿子肯定在背后不怀好意盯着我,我可不能认输。便在地上猛跺几脚,然后把扎在裤子里的衣襟扒出来散散汗,继续往外走。
离换防还有一个时辰,去找一下苏步吧。
绿旗兵的营地在黑水营外围,承担拱卫旗营的任务。我们旗人是军队的中坚力量,旗人不败,则军队不败。所以当敌人袭营时,绿旗先扛住敌军,然后把后方的精锐旗兵投放到前线,就能一举克敌。
这里的绿旗兵都是西宁镇总兵高天喜的人。当时在阿克苏,兆惠将军听从老狐狸霍集斯的建议,议定轻兵讨伐叶尔羌。高总兵便从手下五营兵丁中精挑细选这么一个营的骁士,由他本人直接管带。高总兵在叶尔羌城下战死后。这一个营的兵群龙无首,只能由四个游击大致约束着。
我从正黄旗绕进孙游击的绿旗营中。
时值午间,身上却萦着一股清冷,日轮似乎被一团冷风托住,在空中模模糊糊,连光芒也是黯淡灰冷的。背上的汗水早已冷透,我将衣襟重新塞回腰间,紧了紧裤绳,不由地连打了三个喷嚏。不知是害了风寒,还是刚才哪个浑货在背后说我。
随着天气渐冷,营中害风寒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两日,营前营后,都是体弱兵丁们淅淅沥沥抽鼻涕的声音。
若真害了风寒,怕是也可以跟领催告假,好好休息一日。听闻北营夺了敌人几个岗哨,怕是大军很快就要突围了。此间多休息一会儿,到突围时或许就能增加几分活着出去的把握。
苏步也害了风寒,此时,他矮土墙前,将缚在右手的藤牌小心地背过身去,左手扒拉了一把鼻涕,重重甩了出去。
“小心点,鼻涕无眼,鼻屎无情啊,被砸到就要死人了”。我对苏步师傅笑道。
苏步转过那张忧郁的脸来,冲我挤了挤笑容,把左手在脚下的沙土上胡乱一擦,便起身迎来。
我很喜欢苏步的一点就是他出了名的好脾气。无论谁和他吵嚷,他从来不恼,脸上仍是那如同刻了上去的淡淡的忧郁。
“如何?”苏步径直拿过我夹在腋下的牌子,弹了弹上边的灰,开始依次摩挲着牌子的每一个裂痕。
“败了……这副牌刀还你,我不学藤牌了。”我把㓲刀鞘子也递了过去。
“唔。”苏步含糊地应了一句,他把刀推了回来,忙不迭地从腰间挂的小布包中掏出一个骡皮水袋,将袋子里的菜籽儿油倒在手上一些,然后屏住呼吸,慢慢在我那牌子的裂痕处推拭。
西征以来,诸物皆乏。这种保养藤牌的籽儿油也是十分珍贵。我把刀收了回去,端详着苏步悉心的擦拭,耳边是油料划过干硬粗藤条的窸窸窣窣。这种细心与耐心,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不学就不学了。你拿回去,作纪念吧。”苏步把闪着点点油光的粗藤牌递还给了我。
嗅着油香,我感觉,这枯老的藤牌又活了过来。
“好。”我感到,苏步那忧郁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露出了遗憾的面容。尽管他知道,藤牌不适合我。
真的放弃藤牌了吗?我回忆起上次我与藤牌手共同杀敌时所燃起的激情。当时,我告诉自己,这便是“万军之中取一人头”的快感,这便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风采。
我拖着藤牌往回走,一座低矮的营帐前,几个绿旗兵神色迥异地看着我。贼娘的,我被音德浑打败的事,都传到绿营了。
连绿营都嘲笑我,贼娘的。我大大咧咧地迎着他们惊慌的目光走去。
“瞎驴,你看甚!”我嚷道。这个“瞎驴”是其中一个兵丁的诨名,我之前和他一块儿打过玛哈沁。至于他的本名叫什么,谁也不记得了。
“没,没事,没事。”瞎驴赶忙变了一副样子,笑容可掬地迎来,要去拉我的手。
咦!我顿觉这情势不对,便把他拍到一边去,大步向那营帐走去。那几个兵丁忙拥了过来,帐子里也一片忙乱。
“唉唉唉小爷,您怎么了?我的亲祖宗。”瞎驴慌乱道。一边要去拦住我的腰,我将他一掌推开,身体不由自主地挥起藤牌,翻滚出去,一袭扫堂腿将那几个兵丁踢翻。
“怎么了!”远处,一名将官注意到了这边的纷乱,向这面走来,一边厉声问道。他显是认出了我的旗人身份。
我不理他,掀开虫蛀斑斑的破门帘走入营帐。与一个脱得精光的瘦小汉兵四目相对,错愕间,突然被侧边的另一个人扑倒在地。
我感到一股幽香袭来,一双大大的美目直勾勾盯着我,两团柔软的东西抵在我的胸膛。女人!我呼吸急促起来。
“里边怎么了?!”将官的声音近了。
那女人死死按住我的嘴,用蹩脚的汉文低声哀求道。“求求你,……你可以,干我。”
我这才注意到那回部女子隆起的肚子和浓艳的妆容。
我把她推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没事儿,大人。我跟他们闹着玩儿。你说是不是,瞎驴?”
(1)清代行伍中常把“矛”称作“苗子”,见《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