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是烟火,又不是烟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她,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就是烟火。
我第一次见到烟火的时候,她坐在早点铺里吃豆腐脑,热气漫上来,烘白了她的粉边半框眼镜,乍一看像我小表弟很喜欢看的奥特曼,我一时没忍住就笑出声了,她抬起那张颇像外星人的脸,我一时看不见她的眼神,只见到她双眉挑了起来,嘴角下垂,摘了眼镜看向我,我心想:好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她又轻哼一声,我回过神来,尴尬地笑道:“咳,那个,我能跟你一块坐不?没位子了。”
她四周看看周围还算空的座位,又拿起眼镜戴上,低头说道:“可以。”不顾讪讪的我又继续吃豆腐脑。我纠结了几秒还是坐在她的对面,一时无话。我埋头吃包子,她忽然问道:“你刚才笑什么?”,“咳咳咳!咳…不好意思,咳!呛到了”,我手忙脚乱的找纸巾,她直直的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我更加不好意思,低头嘟囔道:“没什么,就是看你长得可爱。”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认识了,她说从来没人说她长得可爱。烟火面容清秀,一副粉框眼镜显得老学究气十足,整个人包裹在宽大的冬衣里,显得瘦削,老气横秋,确实不算可爱。这人还是个怪咖,衣服只穿黑色,吃饭只用勺子,走路只走左边,时间要很精准,必须每天早上六点半洗头发。我取笑她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她也附和说自己就是个俄罗斯套娃。
她常在状况外。某日,我好奇问她如果她不戴眼镜,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她摘了眼镜仔细瞧我两眼说:“没啥不同,就是从一堆变成一坨。”我:“……”又有一日,我同她与一位生态专业的同学吃饭,那位同学大谈环境保护,她并不感兴趣,却在听到人家说“保护湿地很重要”时,急切的问道:“为什么要保护师弟?师妹更危险啊!”我们一时间被她逗笑,她却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有段时间她想学游泳,我便约了一位会游泳的师兄一起吃饭,她问那师兄:“学游泳有什么必备条件?”师兄很实诚的跟她说:“也没别的,首先你不能太害怕,然后……”饭罢,我问她觉得师兄说的怎么样,她露出嫌弃的神色说:“这师兄不靠谱,居然说学游泳不能太胖,我见很多游得好的都很胖的”,我努力回忆了一下,顿时无语道:“人家师兄说的是不能太害怕!”她才恍然的哦了一声。
原以为这样的烟火不招人喜欢,不想追她的男生很多,她有时也问我觉得某某怎样,却从没回应过那些男生。烟火爱弹吉他,也弹得不错。有天在她宿舍吃完饭已经很晚,她执意让我留宿,我见她租的房子倒也宽敞,离学校也近,犹疑了半晌还是答应了,她却相当不满:“都是女的,这么矫情!”我:“……”她总有让人失语的本事。
入夜后我便睡下了,却总不安宁,迷糊间听见琴声,便起身查看,一出卧房便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琴声从那传来,是烟火。她正全神贯注弹着吉他,没有一束朦胧的月光,也没有一线昏黄的灯火,只是黑暗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沉郁的琴声流泻出来,带着异域的曲调深沉的让我觉得那个影子好不真实。
一曲终了,我恍然未知,只觉眼前阵阵模糊,烟火走近我,双手抚上我的眼角:“怎么哭了呢?吵醒你这么委屈?”我扯开她的手,问道:“你谈的什么曲子啊?”“阿尔汉布拉宫的回忆,西班牙的古典吉他曲,难度很大,我经常弹错,”她又执着的问:“你哭什么呢?”我不回答,盯着她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慢慢的说:“烟火,你去好好谈个恋爱吧,你上次不是问过我,有个追你的男生,叫郭早的那个,你听郭早,聒噪,锅灶,多有烟火气,跟你很配的,”她却笑出声,拉着我坐下。
默了一会,她开口:“你知道我最想成为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吗?我想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不管周围环境怎么变,我一直是本来的样子”。
她话音刚落,我便急着反驳:“可是现实呢?你的棱角会被现实磨平,理想和……”“现实在说谎!”她激动地打断我的话,提高了音量:“你所说的现实只是一个虚拟的社会,人最终因现实作茧自缚,以为蛹内就是现实了,其实不过是自己编织的用以麻醉自己的借口,真正的现实是蛹外的东西”。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她又说道:“现实就是那些接受所谓现实的人变成他们所谓的现实,我接受现实,真真切切的现实,亲身经历过的现实,而不是道听途说,故作凶猛的现实。”我内心大为震动,更是语塞,想驳斥她的异端邪说,却无从辩起,我悲哀的发现,我正是她口中的那些“接受所谓现实”的人,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着一个努力对抗风车的堂吉诃德。我已经心有戚戚,却还是讪讪的对她说:“不食人间烟火大概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她撇撇嘴,也不放在心上。
自那之后,我便很少再见到烟火,她似乎忙着一些奇怪又特别的事情,每次在校园见到也只是匆匆而过,她忙的脚不沾地,整个人越显得瘦削,却比往日有了些神采。我不问,她也不说,好像“现实”真的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屏障。
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已经快要毕业。我去老师的办公室打印成绩单,找工作要用,办公室里几位老师闲聊,开始并不在意,忽然听见了烟火两个字,我便凝神听着老师们的碎语“你们班那个叫烟火的女孩真是个怪人!”另一位老师附和道:“就是啊,我想着她成绩好应该要保研,再不济也去考个公务员,或者进国企呢,谁知道跑那么远去学音乐。”又一位老师也不甘沉寂,插话道:“你们这专业就业前景好啊,那姑娘跑到西班牙去学音乐可不是傻吗,咱们普通人学音乐哪有出路,我见过那姑娘几次,长得也不是那种出众的……”
捏着打印好的成绩单从办公室出来时,我更加茫然了,不知何去何从,只凭着本能把我的简历投给了一家思虑很久觉得不错的国企。
没过几日,我便去参加了那家国企的面试,不知结果如何,我从公司大门出来便漫无目的的走着,已经晚上的十点钟了,肚子抗议着主人待它不好,我走进一家冒菜店里,很暗,店里已经没有了客人,只余老板一人坐在桌子旁吃饭,冒菜碗里冒着白气,那大叔边吃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身形微愰。我想着,人间烟火,大抵如此吧,挣扎在平凡生活中的普通人,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确幸,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时,在吃豆腐脑的烟火,她也在这人间里,吃饭,睡觉,学习,认真的生活,却终究做着跟我不一样的事,装在套子里的行为,消沉又懵懵的话,还有要保留最初的火种的“幼稚”……人间烟火啊,都匆匆的走过,却只有那个不像烟火的烟火让我常含泪水。
带着一点火种前行,烟火最终由火点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