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少写父亲。我真害怕就这样在笔端把他遗忘了。
父亲尚健在。他生性寡言少语,在我喧哗、热闹的成长环境里,他总是被无意中忽略,母亲忘了亲朋的聚会叫上他、我忘了考学就业问问他、甚至他回家太晚,我们也未想过给提前留点饭菜。
早些年的时候,我总是羡慕其他人的父亲。他们高谈阔论,说起国家大事、人生经历滔滔不绝。而我的父亲是内向的,他和我一样总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充其量复合一两句“是吗?”“真厉害”,却再也说不开别的言语。父亲和家里人说话不急不躁,总是拿捏半天,才从有些乌黑的嘴缝挤出句“你们决定就好”不痛不痒的话。
父亲很少在家,他上班时候经常出差在外、四处奔走,下岗以后早出晚归、经营小摊。也难怪母亲总抱怨他撑不起这个家,竟然让她一个女人忙前忙后。父亲羞赧地挠了挠头、呵呵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这样。在很长时间,我总觉得母亲是家里主心骨、顶梁柱,父亲有些可有可无,他从不关心我学业、不操心我生活,仅承担家中部分的生活开支、分担我的入学费用。他不是别人口中睿智慈祥的严父,仅是我随口一叫的老爸,是入学登记家庭履历上避不开的符号。
二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以前保留下的黑白照片,发现父亲年轻时轮廓硬朗、鬓须微青,比现在是好看多了。照片是在父亲服役时拍下,或徒手格斗、或单膝射击,英气逼人、虎虎生威。父亲当兵是在川藏交界的大凉山,服役三年多时间里,他当过通讯兵、进过炊事班。他是连里少有的城市兵,还念了几年高中。不过,他最大的成就也就在炊事班当过几个月代班长,还因为总催着连长把赊账给付清,代班长到后来也给取消了。
母亲说,父亲当兵时候的性格跟现在没太多区别。他不像其他城里的兵脑瓜灵光,为连长、指导员鞍前马后、献尽殷勤。其他士兵总爱在驻守部队那块破旧的球场上闹腾,或者三五成群去十多里地的镇上闲逛、消磨时光。他安静地趴在球场上的双杠架上,看着战友们上蹿下跳。或者自己一个人躺在宿舍,翻看着从重庆带过去的总是看不完的几本小说。
父亲就在那个时候认识母亲。年轻的母亲比不上电影明星漂亮,可也清秀动人、落落大方,又写得一手好字,自然身边追求者不乏。母亲是到大凉山探望随单位驻守的我姨母、姨父,听我姨母说起旁边的部队里也有位重庆小伙,性格还算憨厚、老实,不妨和他接触认识下。
他们想着仅是为母亲介绍同乡解闷,没想到以前“老实巴交”、“不爱说话”的父亲却在母亲跟前鞍前马后忙个不停,邀约母亲去镇上看电影,还几次腆着脸,一到周末跑几里路帮姨母家挑煤运菜。这让他们多少没有预料到。母亲告诉我,姨母他们多少是嫌弃父亲的,父亲学历不算太高、家庭环境有限,这让从小在闹市区生活的他们总觉得让姊妹屈尊下嫁的感觉。
母亲的影集里保存着她与父亲当年在大凉山留下的合影。父亲一脸肃穆、剑眉凝结,母亲在一旁微微侧首、笑靥如花。母亲当年要坐长途车返渝,怕姨母姨父责备,她提前并没告诉父亲。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硬是请了半天假,拎着一网兜的水果罐头,解放鞋都快磨破了,汗涔涔地追着母亲到了车站,气喘吁吁地让母亲带着东西回家,别忘了常来信。这样类似怀旧电影的情节,母亲从未说起。当年嫌弃父亲的姨妈、姨丈提起这件事,还打趣说父亲还真是有心呢,傻乎乎地就把爱看琼瑶小说、一心做着文艺梦的母亲打动了。
母亲回重庆后,父亲隔三差五托人捎回在炊事班磨制的菜籽油、芝麻油,饲养土鸡生的鸡蛋,还有剥去壳的半麻袋红皮花生。母亲收到土特产后要高兴好半天,她背着不苟言笑的外公,躲在自己狭窄的闺房里,给父亲回信,嗔怪他“别再寄了”,却又喜滋滋地让我姨看父亲寄回的照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不愿在我面前提起大凉山时候的往事。她老说自己这辈子是“上错花轿、嫁错了郎”,不过有一次她从超市买回鸡蛋后,忽然感叹“还是没有大凉山的好”,自觉有些失语后,也再也不提大凉山的事。
三
父亲嗜酒,他说当兵的都爱这一口。他舍不得买好酒,总是买几块钱一斤的老白干(当地的劣质高粱酒),每日自斟自饮一杯,就着快见盘底的饭菜。酒席上,他不懂推辞、闷头就喝,总是第一个被人放倒。父亲喝多了也没几句话,要么呼呼就睡,要么稀里哗啦乱吐一气。母亲怒气冲冲扔掉他的酒杯,或者呵斥着我赶紧倒掉他酒壶里剩下的白酒,我觉得好玩,乐颠颠地奉命行事。
好多年以后,当我独自在外闯荡,孤独寂寞;当我年过三十,成就寥寥,我恨透了自己为什么不多长个心眼,帮父亲多留一口,也渐渐明白中年的父亲为何如此嗜酒成瘾,也许仅是为了身体解乏,也许是因为酒瘾难戒。也许只有在清澈透明的酒浆中,在微醺迷离的感觉里,父亲才忘了几分油盐酱醋的生活烦恼,在朦胧里看到他所难忘的峥嵘岁月。
父亲退伍以后,顶替我爷爷退休前的岗位,在建筑公司里担任过工会委员、保卫科科长。近二十年过去,临到单位下岗分流时,单位人缘最好、逢人便点头哈腰的他却又是首当其冲。以前抱怨父亲单位工资微薄、扔过父亲酒杯、掀过父亲酒桌的母亲,出乎意料没有半句责怪,反倒安慰着父亲,现在出来做事也许会更好呢。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还是挺沮丧。他闷头喝了一晚上的酒,没说别的话。第二天起来,他和母亲告别还自嘲说,以后不用偷偷摸摸出去摆摊挣钱了。
父亲下岗也算有几分先兆。他还在单位上班时,就趁着单位管理松散的期间,忙里偷闲去批发城进货、耽误小半天。那是93、94年,全国掀起“下海经商”热潮,父亲禁不住别人鼓动,看着家里经济情况的确一般,与母亲一合计,从电影院前卖瓜子糖果开始,又卖过麻辣烫、高仿真戒指,到后来专门卖各种日用百货。
读书的时候,我从未跟同学、老师提起父亲独自开门面、做小生意。我有些虚荣,总感觉父亲混迹在农贸市场有些给我跌份。父亲从不强迫我去替他看店,说我喜欢看书就多呆在家里看书吧。
不过,市场里的摊主看到我过去总是会格外热情,他们夸赞“大学生来了”、“真孝顺”云云。父亲听到很高兴,已经长期黝黑的额头上密布的皱纹舒展不少,脸上的青筋也兴奋得一抖一动。他会拉着我的胳膊说,咱们早点关门,今天请你去旁边的火锅店吃一顿。
就在几年前,父亲在近郊的公租房小区农贸市场里租赁一扇门面,正式经营五金、电器等日用小百货。他比上班更积极,天不亮从家出发,辗转1个多小时车程赶到市场,开始张罗摆货、布置。他在节假日里很少休息,即使家人团聚吃饭,他总是赶着饭点才来。以前总是贪杯的父亲喝几杯酒以后,推说门面还开着,匆匆忙忙离去。
今年春节,我去父亲的门市找他。他在不大的门市里忙前忙后,有些发福臃肿的身材在货架间艰难地穿梭,他的汗迹斑斑的衬衣扎在西装短裤里,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他的眼睛有些混浊,头发早有些花白,乌青的脸腮已是胡茬横生。他与不断来询价的顾客锱铢必较,与临近的商户摊主插科打诨,还时不时抱起旁边摊贩还淌着鼻涕的孩子逗个不停。
我有些怆然,我想起幼年时期曾骑坐在父亲的肩膀,总觉得他那么高大。那时候的每天晚上,父亲还在家里熨烫衬衣,还像模像样地挑选领带、别上领夹。对了,还有影集里,我曾看见他当战士时曾是英俊挺拔、意气风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过去,生活颠沛动荡如此,他对衣食住行虽不奢求、可也算讲究,却也料不到现在每日在脏水泗流、人员混杂的农贸市场里艰难谋生。
四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与父亲关系紧张、彼此冷漠,母亲在我面前抱怨父亲不顾家务,经营店面的收入也难见他主动补贴家用。父亲倒是不爱在我面前多说什么,即使他几年小本生意已经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可他在家仍是少言寡语,偶尔也是发发牢骚“你那个妈啊”,然后又让我悄悄去问母亲,要不要今天从农贸市场带点便宜的蔬菜。
父母年过五旬后,他们之间争吵、埋怨少了很多。母亲不再抱怨父亲挣钱少,她会在全家团聚时提醒我给父亲提前打个电话,虽然嘴上仍是絮叨不止。父亲的酒量递减不少,他仍爱在晚餐时给自己倒上一杯,念念有词说着“喝多了你妈又得念叨了。”
关于父母的关系,我曾困惑好几年。我不知道如此性格迥异的人当初如何吸引对方,磕磕碰碰走过二十多年却又到现在冷漠如此。尤其是父亲,他内向寡言、憨厚朴实,是不是本应找同样性格的女性,也不至于这些年活得小心翼翼。
前年,母亲退休在家了。她有了更充裕的时间,参加旅游团到处行走,去看看世界。母亲让我去问问父亲要不要一起去,父亲每次都推说门面关不了、生意还得做。可是母亲率队的几次“北京行”父亲却一次没落下。他每次总是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来北京看我了,并问我要不要他给我带点什么东西。母亲也笑他“来北京有瘾。”
在北京的几天,父亲像孩子一样东看看、西瞅瞅,兴奋地让我给他再多拍几张照片,好让他的商户朋友们看看北京什么样。他在故宫里抚摸着城墙喃喃自语,原来故宫就是这样!他站在长城上迎着凛冽的劲风,做出V的胜利手势,让我赶紧给他留影。他与我在烤鸭店里吃着烤鸭、喝着白酒,有些羞赧地提醒着我,等会别忘了问是否有外卖打包,他好给老家的奶奶带包回去尝尝鲜。
父亲在北京玩得十分尽兴,母亲说好久没看到你爸那么开心了。双亲离开北京的前夜,母亲拉着我与我有说不完的叮嘱。父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悻悻而走。快睡觉前,父亲走到我房间里,硬生生塞给我一叠钱,嘟囔着“别跟你妈说,一个人在外还是吃好点,别亏了自己。”他又给我掏出一把剃须刀,告诉我这个进价挺贵的,让我留着身边用吧。我忽然有些语塞,父亲可能真是老了,他早忘记在我每次回老家时,这样的剃须刀他已经前后给过我三个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读懂父亲,我对他知道的真的不多。他在时代的浪潮里试图奋勇搏击,仍旧默默无闻、无功无业。他在家庭的生活里想尽情发挥光热,无奈能力如此、不过尔尔。我从未想过把父亲比作高山大海,他在我心中是一处平凡安静的存在,就像家乡随处可见的黄葛树,质朴无华却苍劲醇厚。
我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母亲有些严厉,从不肯抱我太久,父亲还算随和,从不训斥我。从我家到街上是一段好长的石板路,母亲总让我跟着,小心别掉队。父亲却总是弯下腰,扛着我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他走得不快,总会停下来问我是否他的手咯疼我,是否肚子饿了身子冷了歇歇脚…好多年过去,那条石板路上青苔仍在,这样的温暖我却再没感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