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青缇正寻到此处,东张西望地找寻,正不得头绪,不料凤九竟然从天而降,正中下怀。又是惊又是喜地唤她:“凤九!”
凤九反应过来,急忙一个打挺,从青缇怀里跳出,站定了向青缇道:“青缇,怎么是你?”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闪过一丝微微的失望,心里像是有一粒尘砂擦过,又像是有一片秋叶飘落。
“除了我还有谁来找你。”青缇笑着拉了凤九的手臂,“足足找了你几个时辰,走,我带你回去。”
凤九便跟了上去,又问道:“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须知我也找了好几个时辰,但我就找不到回宫的路。”
青缇回头笑道:“凭你只怕再走个三天两日也未必回得去。你忘了我沧夷一族是做什么的了?这山中所有的飞禽走兽,蛇蚁昆虫,皆能听我的号令,有他们指路,我自然晓得你的方位大致在哪里。”
两人一路相谈,却也足足腾云了半个时辰才遥见仙宫的山门。天色将要破晓。
却见宫门口一道紫气闪过,一位紫衣银发的尊神赶在他们前头,落在了仙宫门首。那是,东华帝君?他这是玩得夜不归宿呢,还是同自己一样迷路迷到现在才回来?
只听那紫衣银发的背影向守卫发话:“青丘女君可曾回来?”声音极沉。
凤九愣了,他这是,在寻她?他也会来寻她吗?为什么?
青缇感动地同她开了口:“想不到帝君他老人家待我这样好,方才他见我寻不到你很是忧虑,不仅宽慰了我一番,还替我出来寻你,帝君真是太体下了!”
一句话,便浇灭了凤九心中的小期待,但帝君竟然培养了乐于助人的好品质,真是士别三百年当刮目相看。
说话间,青缇已将凤九拉下云头,来到帝君跟前。
东华早已察觉到二人靠近的仙气,转过身来,就看见青缇拉着凤九的手臂,自云端降落,笑吟吟地向自己走过来,行了礼。
东华愣了一愣。神色间原本暗藏的一切情绪似乎都沉了下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清冷。
凤九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词,叫作相生相克,相生是她和青缇,相克便是她和东华。青缇每每见她,都是笑意吟吟好似夏日艳阳,令她欢畅愉悦,而东华每每见了自己,却总是冷肃如万年玄冰,令她心底发寒。譬如当下,东华又用那种表情盯着自己,冰冷的眼神如利刃一般仿佛要把她的元神都扎个窟窿。就连青缇同他致谢,他也好似没听见一般。
凤九想自己走丢了这一日,便是想得罪他也分身无术,难道是他们相遇的姿势不对?此刻又困又饿却不好同他分证,只好小心翼翼地开腔道:
“劳动帝君来寻我,凤九于心不安。原本区区小事,有青缇一人来便足够了。这却又扰了帝君安歇,凤九残愧。”
帝君眼中的寒意蓦然又加深了一层。却仍是面无表情,语调冰冷中带着一丝轻蔑,看着凤九道:
“果然到了哪里都是个麻烦。”
言毕转身离去。平地中忽然卷起一阵轻风。凤九愣在原地。
“咳咳咳,那个,凤九,帝君的话你莫放在心上。你……”青缇话音未落,却见凤九不忿地抿了抿嘴唇,气冲冲地回房了。
青缇便也打道回采晖院,边走边感念:“想不到帝君待我这样好,知道我着紧友人,竟亲自替我去找。”
第9章
凤九回去后翻来覆去地一夜都不曾睡得踏实,每每困意朦胧正要睡去,就听见帝君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然后一个气血上涌便醒了,如是几次。
东华的那句话,着实伤了她的自尊心,她觉得那是一种轻视。她不愿意被他轻视。她觉得东华可以不喜欢她,可以捉弄她,可以不想见她,可以莫名其妙地针对她,但惟独不能轻视于她。她从来也不是纤纤弱质,只懂得玩乐的娇气女子,从前她给他添过一万次的麻烦,不是因为她蠢笨废柴,不懂得保护自己,而是因为她喜欢他,想要同他在一起罢了。想想阿爹阿娘并几位叔伯姑姑在七万岁时,无一不是上天下地地胡闹,自己七万岁时却顶了东荒的重担,时刻也没有忘记,虽然每每逃学,却总是行不多时便想着回家,再也没有经年累月地不着家过,东荒的政务,虽时时要阿爹帮着,她也在暗暗地学习,她还将他彻底忘了,变成了一个不再有执念的懂事的女子。这些努力他不曾知道,这些改变他也不曾看到,便直接否定了她,东华他,凭什么?
次日一早,凤九便参悟了帝君他,凭的是个什么。
这个参悟,乃是因上回她托往九重天为成玉捎玉芷萝的仙使业已回来,还捎来了成玉的一封信。凤九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读信,突然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
信中洋洋洒洒,但仅有一个“谢”字将玉芷罗一事一笔带过不提,篇辐的重点乃是对凤九的征讨说深更半夜爬帝君墙头这件事凤九办得委实大大地不地道,因凤九竟然没有叫上她去瞧热闹,事后竟然也没有告诉她,连花花公子连宋都晓得的事她成玉身为凤九的知心好友竟然不晓得,委实大大扫了她的面子,让她对凤九十分失望。又道,她晓得凤九此番明为偷草,其实是想去偷人的,果然出师大捷颇有成效,令那位魔族公主神伤不止,还同帝君冷战了数日至今没给帝君好脸色看。又道,那魔族公主近日频频向周围同凤九相熟的神仙打听凤九与帝君的过往,除了洗梧宫的白浅上神那儿尚未敢造次,连她也被问候了一遭。成玉道自己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替凤九出气的天赐良机,便如实同姬蘅讲了白凤九正是东华帝君的前任,也是帝君几十万年人生中第一个爱过的女人,帝君不仅为凤九下了凡,还为她失了九成法力,被凤九气死之后还颠颠地拿出了压箱底的四海八荒图赠给凤九,可谓矢志不渝、可歌可泣,至于凤九为了东华断尾这等不长脸的事,已被她机警地掩盖了。文末并谦逊地表示虽然自己以德报怨,不计较凤九对她的欺瞒大罪,还替她出头,这份情意凤九领会就好,不必自责了。
凤九首先很想提醒成玉“偷人”两个字不是这个用法,但,这个姑且不管。她头疼地想着成玉这个如实同姬蘅讲到底如的是哪门子的实,当年明明是她一门心思打东华的主意,给成玉这么一说,倒像是东华上天入地地苦追了她一场,多么地大言不惭啊。转念又一想,怪不得帝君这几日像吃了蹩一样地不给人好脸色,他一定是因姬蘅同他置了气而烦恼,三生石上头无他的名字,纵然他将姬蘅接入了太晨宫,也无法同她祭天祀地行成亲礼,想必内心本就十分痛苦,眼下既伤心于姬蘅不信任他,又苦恼于不知该怎么同姬蘅解释,内心的忧愁苦闷无以方表,竟至跑到如此偏僻之地来逃避散心。怪不得帝君说要尝苦桔,这桔肉再苦,怕也不比帝君心里的苦罢?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手,自然是她白凤九无疑。如今成玉又在火上浇得一手好油,必是令姬蘅对东华误会更深,也难怪帝君见着自己便来气,这却不好深怪他。
如此条理清晰地一捋,凤九顿时便觉得东华虽然大大折辱了自己,其心可诛,但终归也是她令他后院起火,其情可悯,那么昨日对她的冒犯,不如就大方担待了罢?
想明白这一层后,凤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反而心中更添了一层郁结。东华喜欢姬蘅,就将姬蘅留在身边,哪怕三生石上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东华曾说喜欢自己,可是却把她推开,不曾向老天爷讨过半分强求。当然,缘分各有深浅,这也并非是东华的过错。
又想到,自己已在织越山盘桓了数日,最迟不过一两日也该同青缇告辞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到帝君,自己就这么走了,留下这个心结不除,岂不是又结了新的梁子?结了梁子倒也没什么,却未免显得她一介青丘女君太没有担当,须知她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其中尤以最不想亏欠东华帝君居首。如此想来,倒是要趁离去之前,亲自去同帝君有个交待,将此事说开。
揣着这个打算,凤九在青梅坞同青缇用过午膳后便一个人往荻雪庐去了。
东华正悠闲地立于荻雪庐前院的一处凉亭中,微微仰着头,伸着手喂架上的一只鹦鹉。眼风中瞟了凤九一眼,道:“你来了。”凤九觉得想是帝君昨夜朝自己甩了重话,心中的愤懑稍许得到了缓解,今日一开口,竟是柔和了许多。
凤九诺诺地开了口:“帝君,凤九有话想说。”
东华收回了喂食的手,看了看她,气定神闲地在亭中小榻上坐了,开始煮茶,
“说吧。”
凤九来时未曾打过腹稿,此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掂量着开口道:“我知道帝君这几日,为了,”凤九觉得直呼姬蘅的名字让她心里堵得慌,便用了个她来代替,“为了她而烦恼,都是凤九的错。”
东华垂头看着汩汩作响的茶水,没有答话。
凤九便又接下去说道:“帝君同她之间之所以会有误会,全是因凤九而起。虽然这并不是凤九的本意,但也是难辞其咎的。若是帝君觉得有必要,凤九自会同她解释清楚。”
帝君像是来了兴致,偏过头看着她,挑眉道:“你要怎么同他解释呢?”
“自,自然是同她说清楚,我上九重天取清葛草只是为了救人一命,别无其他,换了是谁也只能这么做,请她不要想多了。”
凤九看到帝君微微扬起了嘴角,像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又追问道:
“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凤九觉得帝君提问提得很不恰当,平心而论,作为东华帝君的前任旧人,对于旧日情人的新欢,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言,但若说直说不喜欢,又显得自己过于小气。横竖是帝君和她过日子,帝君自己喜欢不就行了。便含糊回答道:
“这个,自然是帝君说了算。”
东华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即又幽幽地审视着凤九道:
“可本帝君觉得,他不是这么想的,他似乎,很在意你。”
“这个嘛,”凤九略有愧色地总结道,“她或许会有些在意罢,但其实,也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着实没有必要。这一点,帝君同凤九都很明白。”
“他还很了解你。”帝君不依不饶。
凤九心里咯噔一下,额头冒出三根黑线。帝君一定是在怪责不该让姬蘅晓得了她同帝君那段过往,徒增了同他之间的误会。凤九在心中暗骂成玉啊成玉,你真应该改名叫成事不足。但成玉不仁,她不可不义,万不能在关键时刻将她抛出来顶缸,这缸,就索性自己硬顶了吧。便硬气地开口答道:
“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同她说过。至于她是如何晓得那些事,我却不知。帝君若要见责,凤九不敢辩驳。”
东华像是愣了一愣,继而柔和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他可以找到你。”
凤九听着这个话觉得有些说不通,她同姬蘅是有几回碰面,却只能说是相遇,谈不上是谁找谁。或者近日姬蘅心中有了疑问,急于向她问个明白,找过自己也未可知。帝君有此一问,许是担心自己同姬蘅见了面后,话不留心,将些不该说的也说与姬蘅。便向帝君保证道:
“帝君的意思凤九明白。待见到她时凤九自会有分寸,不会乱说。待凤九将此事解释清楚,她自会晓得误解了帝君,同帝君言归于好,恩爱绵长。”
只见帝君方才还隐隐可见的笑意一时凝固,似乎很费力地思索了一番,又端详了凤九一阵,迟疑地问道:
“你说,要青缇同我言归于好,恩爱绵长?”
凤九一头雾水,“我们不是正在说姬蘅?关青缇什么事?”
“……”
凤九看到方才浮现在帝君脸上的隐隐笑意竟然一瞬间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帝君深吸了一口气,用了一种玩味的眼神审视着她,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仿佛在看着,对,仿佛在看着一本艰深难懂的佛经。
“你去吧。你无须同本帝君致歉,更不必找姬蘅解释什么。”良久,帝君终于在一派淡漠中开了口。
凤九觉得这个帝君很是反复无常,但关心则乱,尤其在处理意中人的事情上,有些拿捏不准也是常事。总之,既东华的家事,他说了不必去,那就不去添乱了罢。凤九点了点头应诺了一声便转身告退。
“等等。”帝君忽然唤住她。
凤九转过身,“帝君还有什么事吗?”
仿佛沉吟了半晌,帝君终于柔声开口:“我与姬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是指哪样?自己心里想的又是个什么样?莫非是在说他同姬蘅还有别的误会是自己不知道的?
帝君看着她茫然思索的样子,缓缓开口道:“一百零三年前,我在白水山同姬蘅她……”
“帝君!”凤九忽然插话,止住了东华继续说下去,“帝君同她之间的事,凤九不想知道。”
像是没有料到凤九会抛出这样一句话,东华有些愣住,“你当真,不想知道?”
凤九摇了摇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顿了一顿,又续下去道:“也许是因为凤九修为不够吧,既然好不容易超脱了前缘,又何必再自寻烦恼,世间诸事,过往的便该归于过往,有些事,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譬如凤九他日得许良缘,自然也无须拿到帝君跟前赘述。”
东华见凤九这番话说得极郑重,俏生生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漫不经心与活泼,反而透出一股端庄的老成。他觉得,三百年不见,当年那只可以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小狐狸,已经学会了防备,学会了疏离。他只是想告诉她,当年他在白水山同姬蘅的一位故人相遇,那故人曾有恩于他,因不得已的原因将姬蘅托付于他,嘱他将她带回天族教养。仅此而已。
但她说她不要知道。东华觉得或许她是对的,有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还说他日将得许良缘,一瞬间他仿佛已经见到了凤冠霞帔,之子于归,她将长发挽成云髻,巧笑倩兮,盈盈迈向的,却是别人的怀抱。他一时,有些无措。从前他觉得小狐狸远在他看不到听不到的青丘,离他很遥远,现在他小狐狸来到了他眼前,他却觉得,离他更遥远了。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他仍然从容地煮茶,谁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但手里握着的佛经,却久久都不曾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