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三期。
01
文蕊手里拎满了菜和水果,走进生活区后,她朝右一拐。
右边是个绿化带,中间用砖石斜斜地辟开一条小道,文蕊穿过它,来到一座楼前。她家并不在这儿,只是她喜欢的花儿在绿花带的边上。
今天与往常稍稍不同的是,一个女人正在拿着大簸箕颠着一些糠类的东西。她身后的车库开着,里面堆放着破纸壳之类。好像是她?文蕊心头一闪,又扫了一下女人的脸。她低着头,脸上的肉耷拉着,与记忆里的似乎并不完全一致。文蕊便径直穿过她的身旁,向花儿走过去。
茉莉花开得更多了,昨日见到的小骨朵们都绽放了,小小的白白的花瓣,若有若无的花香……“花开得挺好的吭!”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文蕊转身,正是她,是认识的那个她。
“这是你的花?”文蕊笑着问。
“都是我种的。”她也笑着。
很长时间没有与她这么近距离地相对,文蕊发现,她虽然皮肤松弛,但面色红润,眼里泛着阳光。“我一直以为是那个店主种的。”文蕊朝几步远的小超市望了一眼,店主正倚门看手机。
“我喜欢看花开的样子。”她笑得也像一朵花。
“我家露台上也种着茉莉花,它喜欢阳光和水。” 文蕊的视线转向旁边,“这棵花挺有意思啊,从旁边冒出来,是特意的吗?”内退后多次经过这儿,最主要还是这棵花的原因。它并没有长在那个大大的泡沫箱里,而是从箱子侧边的一个破洞里冒出来,竟然长得枝繁叶茂,开着紫红色的花。
“是洒的种子,结果从那儿钻出来了。还长得怪好的。”说完,她语气里热切更浓,“我家里有土豆,给你一些吧?你等一会儿,我去拿。”
“不用拿,我很少做饭。那是什么花?”文蕊快速把话题从土豆切换到花上。
“叫什么指甲……”她的回答有些吞吐,显然平时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
“是指甲花吧,听说它的花瓣可以用来染指甲。”文蕊兴致勃勃。
“我给你拿把葱吧。”她又向文蕊推销着另一种好吃的。
“不用啊,我在露台上种着葱,也种着茉莉花和辣椒。唯独没有指甲花。”
“那我给你棵指甲花吧?你看,那里边有的是。这东西好活,洒上种子就出来了。”
“可以啊。”这一次文蕊痛快地答应了。
她高兴地进入到绿化带里,一手拽出两棵来。文蕊这边说着“不用这么多,一棵就够了。”那边已接连拽了五六棵出来。
两人又谈论了一会儿花。她又推销自己的土豆,说自己在附近种着一块地,菜吃不了。
“那块地在哪儿?”文蕊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
“就在铁轨那边,一小块儿。有个人不想种了,卖给我,就花了两百块钱。你想种的话,我分一块给你。”
“以后再说吧。”文蕊有些不好意思了,尽管心里对那片地是有些向往的。
一手拎着菜和水果,一手拎着沾着泥土的指甲花,文蕊往家的方向走去,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02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部分都不戴口罩了,但面孔依然是陌生的。文蕊低头走过,对方也如此。在这个生活区住了多年,但大家仍然是陌生人。
到了所住的单元楼,文蕊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开斜背包的拉链往外掏钥匙。“我来开吧。”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她转头一看,是楼下刚来不多久的邻居,他手里已拿出钥匙。之所以认识这位邻居,是他每次都带着儿子,那小孩子很爱说话。她停止手的扒拉,往边上移了一下,让出位置,接着视线往下移,那个长得很神气的小男孩正仰头朝她笑。“叫阿姨!”邻居提醒着。话音刚落,小男孩的小嘴巴开始“叭叭叭”地开动:“阿姨,你为什么戴着那么长的袖子?”
文蕊没有坑声,眼神里露出一丝难堪,同时,口罩遮蔽下的嘴苦笑一下。“小屁孩哪儿来的这么多话!让阿姨先上去。”邻居拉着儿子闪到旁边。文蕊谦让了一下,然后拎着东西往上走,一级一级地踏上去,尽量保持稳重,心里却是急切的,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
终于到了六楼,文蕊轻吁一口气。进入屋内,她迅即拽下口罩,放下手里的果蔬,仍旧握着那几棵指甲花,从厨房的拐角处上了楼梯,来到露天阳台。
此时,她身上出了浅浅的汗。太阳已转到西边,微风轻轻地吹过,传送来茉莉花的清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笑容。环顾左右,六个木制的长方形花盆,还有若干个精致的陶瓷花盆,都有了主人入住:桂花、茉莉花、月季花、栀子花,还有辣椒、艾草、韭菜、大葱……最后视线落在那个长长的花盆中。苔菜已收割了两次,眼见叶子被虫蛀得厉害,前两天,就将一部分的苔菜连根拔了,盆里空着一半。
没有丝毫犹豫,她拿着放在门口随时等候召唤的小铲子,把土壤疏松了一遍,然后把几棵指甲花种了上去,浇了一遍水,又观赏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
经过一番劳作,她脸上冒了细密的汗,本就又窄又紧的防晒袖套使劲贴在胳膊上,像是打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石膏。她的心发慌,简单一冲手,来不及擦干,两只手先后用力,把袖套拽了下来扔到盆里,这才去卧室。
雪白的窗纱没有一瓣花纹,边上拉至一半的墨绿色窗帘默默地垂下来,一只枕头孤单地占据着双人床的中间位置。
换了家居服后,她走到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每天不由自主的仪式。而每逢这时,她的表情总是暗淡的。
秀长的眉毛伸至鬓角,像两根线条优美的羽毛。大大的双眼皮的眼睛,如果不是里面流露出的神情,它们可以说是完美无暇。
眼睛往下的皮肤,先是细腻柔软,让她忍不住去抚摸它。再接下来……镜子里的人深深地叹着气。那是怎样的一片地啊,以至于那双抚摸的手一颤,紧接着又一缩。它好像是从细绒的毛毯到了粗劣的地垫,上面疤痕挛缩,泛着白辣辣的光。
她低下头来,眼睛又一刺痛——下垂的胳膊更加令人不忍目睹,凹凹凸凸,斑驳陆离……
这一切,都跟那个女人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她柔美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怨恨。
03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文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一声惨叫,通红的火喷涌而来,她傻愣愣地望着火舌吞噬了前面的人,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二十多年了,这一幕随着时光的推移慢慢离她远去,不再每夜进入梦境,近期却又来向她报到了。
灾难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悔恨一次又一次啃噬她的心。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向科长请缨,科长是不会让刚休完产假的她去监护高压操作的。在她这个技术员的眼皮底下,正值班员安平将开关柜门打开,将身体探进去观察柜内设备,这都是严重违反操作规程的,如果她及时制止,接下来的一切就可以避免,可是她没有,反而越过副值班员,更靠近地去观察柜内的设备……
但归根结底,主要责任人还是操作者安平。可如果他不是刚接了来自家里的电话,带着重重的心事走向作业现场,具有十年操作经验的他,断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那个家里的电话,就是她——刚才遇到的女人打来的。像以往一样,文蕊的回忆又到了这最后的一环。安平已失去了生命,文蕊只能在记忆里找到她这个替代,并把她作为灾难的源头。
文蕊望着镜子,里面的女人眼里正喷射着怒火。她摇了摇头,镜中的女人也朝她摇着头。她闭上眼。自己这是怎么啦?如此怨气深深。哎,那个女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出事一周后,当文蕊睡醒一睁眼,面前的景象又一次把她拉回到惨痛的现实:挂得高高的吊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头柜……此刻,比往常还多了一张苍白的脸。“你醒啦?”面前的女人怯生生地问,她头发有些凌乱,双目红肿,但皮肤又白又细。
“你是谁?”文蕊声音微弱。她的脸上缠满绷带,说话很不得劲。
“我是安平家里的。”女人声音颤抖着,眼圈红了。
“……你来干什么?”文蕊警觉地问。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我那口子……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女人有些慌张,继而带了讨好的语气,“这是我带来的水果,我给你扒个香蕉吧?”
一听她没有提什么要求,文蕊放下心来,想起自己受的伤,一股怒火从心内往上翻涌:“吃什么,我的嘴连张开都费力!”她试图撑着坐起来,但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传来,她不禁发出“咝咝”的声音。
随着她痛苦的呻吟,那女人的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好像她身上也疼似的,她张开胳膊,想去扶却又不敢,动作一时定格。
“你又来干什么,出去!”一声怒喝打破了病房短暂的宁静。文蕊的爱人陈世新来了。
“好,好,我这就走。”女人忙不迭地答应着。经过高大的陈世新,她的身形显得更为瘦小。
文蕊的眼光从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到爱人的脸上,她一如以前,眼里带着娇嗔。接触到的,却是陈世新闪烁不定的双眼。
04
文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随着发梢的摆动,视线重回镜面。头发仍然乌黑,只在头顶处夹杂着一两根几乎看不出来的白发。在单位时,许多女下属常恭维她发质好。尽管她的精力不在这方面,但作为一个女人,在外貌上得到别人实事求是的赞美,还是心情愉悦的。
她爱惜地摸了摸垂到胸前的头发,又一次仔细打量自己。头发已不茂密,软塌塌地贴着头皮,衬得面容更加憔悴。年轻时可不是这样,头发像喝足营养水的叶子,泛着勃勃的光彩。女人年过半百,终究不适合留长发了。
想到理发,她却皱了一下眉头。
第二天,文蕊驱车外出,先直行,再拐弯,几分钟后就经过一家理发店。她让车的速度慢下来,但并没有停车,而是通过摇下来的车窗扫了一眼那个叫“美眉”的理发店,嘴角挂上一丝冷笑,猛踩油门,扬长而去。
来到常去的一家理发店,照例是先洗头。她舒服地躺着,闭着眼。给她洗头的还是那个小姑娘,打开水龙头后,轻轻地问了一句:“姐,水温可以吗?”得到“可以”的答复后才开始洗。她洗发的动作轻柔灵活。在昏昏欲睡里,一个人影出现在文蕊的脑海里。
出事后的第三个年头,她拖着疲惫走进了“美眉”理发店。妆容精致的女店主满脸笑容地和她打个招呼,随后一声召唤,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出现在面前。
文蕊随意扫了她一眼,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又令她心内生出了愤怒。脸上尽管经过了植皮手术,但疤痕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还没有躺式洗头盆,她不得不在这个女人面前垂下头。对方打开水龙头,轻轻地问了一句:“水温可以吗?”她“嗯”了一声,便任由对方揉搓着自己的如瀑长发,对方的手指粗糙,动作却是柔和的。
在离开理发店后,那个女人竟然追了上来,面对她诧异的目光,对方嗫嚅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安平家里的。” 几年不见,她的样子变了许多,皮肤黑了,也粗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文蕊皱着眉。她永远忘不了,当初的自己脸上缠满绷带。
“我记得你的眼睛,还有你的声音。”女人又红了眼泡。
“哦,有事吗?”文蕊又警觉地问。
“你对象……老是来这儿理发。”女人顿了一下,又坚决地说。
“那又怎么了?”
女人一咬牙:“他和那个女老板睡了。”说完,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我想告诉你,又不敢去单位找你,就一直在这儿等,想着你哪一天没准会来。”
在文蕊的恍惚里,女人又断续地说了一些话,好像是说陈世新给她钱,让她别说出去,但她没接这个不要脸的人给的钱。
“……我知道了。”文蕊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便迅即转身,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陈世新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她凭着枕边人的直觉早就感应到,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这么龌龊。
她快速地骑着车子,在秋风里泪流满面。
05
“姐,你哪儿不舒服?”洗发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了文蕊的回忆。“没什么,有点困。”文蕊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
像是为了给她解困,手机适时响起。是办公室负责工会和总务的小王打过来的,说是单位发了劳保,下班后给她送过来。她赶紧问坐垫找到没有,这是她第二次问了。
从单位内退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办公椅的坐垫没有捎回来,这是上大学的儿子专门买的,她有坐骨神经痛的毛病。打了电话给这个小王,对方立马答应,但并不见送来。真是人走茶凉,文蕊愤愤地想。退之前自己当副经理的时候,这些人哪个不是人前马后,指哪儿打哪儿。像小王这么灵活的,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用说话,对方就立刻心领神会,快速地把事务办好。可这次呢?坐垫的事儿都说了一个多月了,一个电话也没等来。
“文经理。”小王的声音依然含着恭敬,但在文蕊听来却是那么别扭,以前他可是称呼“经理”的。只听对方轻飘飘地笑着说,“我去找了,没找到。”
文蕊无奈地一笑:“可能让他们扔了。算了,我再买一个。”小王打着哈哈,好的、好的。这要在以前,他会立马去买个新的。真是见风使舵啊!文蕊心里愤愤,但脸上仍是笑着的。内退后,一件小事在她心里就会被无限放大,但表面上却比以前柔和了。她心里像是住进了两个小人,一个总是怒气冲冲,另一个则负责劝说和解释。现在那另一个小人就在说:你现在无官一身轻,他们可都忙得团团转,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基层单位不好干啊。
想到这儿,她的心情舒缓了不少,电话那端的小王也不那么烦人了。她很想再同他聊一会儿。可说什么呢,问问他,昨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叫什么?他应该知道,可这太无聊了。
打完电话,文蕊走回理发店内。等候理发的人不少,她和别人挤坐在一个陈旧的长沙发上。沙发很矮,屁股坐上去,一下子塌进去,就像坐在了地上似的。文蕊处之泰然,终于不用兵荒马乱地上班了,她有大把的时间。当处在低位时,却往往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文蕊又想起那个女人,现在除了她的名字,还有一个问题: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出事后的第六年还是第七年,文蕊在办公楼的楼梯上又遇到了她。
“嗨!”正低头下楼的文蕊被一声响亮的招呼吓了一跳。抬头,接触到的是一张笑脸,似曾相识,正在犹疑间,对方的笑脸多了层羞涩:“我是……安平家的。”
“哦,你来单位有事?”文蕊感到奇怪。
“我要结婚了,过来开证明。”她的脸比上次更黑,但焕发着喜悦的光彩,这让她看上去颇为楚楚动人。
“挺好的。”文蕊匆匆说了一句,就接着下楼了。
自从离异后,文蕊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和带孩子上,此时她已是技术科科长,事业的成功让她得到满足。就此,感情的闸门彻底关上,对于别人的说亲,她往往一笑置之。如今见到这个女人,文蕊心里起了涟漪。若不是她当初来告密,自己或许还可以把家留住,虽名存实亡,但儿子也能有个家。想到这儿,文蕊的心里又起了恨意。
文蕊没有想到,第二年,自己又见到了这个女人。
06
“姐,是剪短发,还是稍修一下?”理发的小伙子问。文蕊望着镜子里的那头无精打采,选择了第一项:“剪短发。”
自从出事后,文蕊一直都留的长发,她觉得长发能遮住脸上的部分疤痕。可心里的疤痕能遮住吗?
那天,文蕊接到办公室小王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上去一趟。以前一个出了安全事故的叫安平的员工,他的遗属过来开个证明。自己刚上班不了解情况,那个家属说文蕊科长知道。
又是她,摆脱不了的过去。文蕊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笔,起身上楼。
文蕊一进办公室,弯腰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立即站了起来,难为情地看着她。一年不见,她好像更瘦了,用黑色的发圈扎了个马尾辫,没梳起的长发凌乱地垂在脸颊旁,上次的神采荡然无存,她看上去很是憔悴。
在女人断断续续的诉说里,文蕊很快明白了。新找的那个男人嫌她儿子有轻微残疾,经常打孩子,她准备离婚。当初安平出事故后她得到单位给的一笔赔偿金,这是她留着给儿子上学的费用,怕男人夺了去,想请单位出个证明。
文蕊听了,重重叹了口气。在帮助小王开证明后,转身面向那个女人,第一次主动问她:“你现在靠什么生活?还在那家?”她略去了“理发店”三个字。
“我被那家辞退了,本来也没想在那里干下去。我在市场上摆了个摊卖水果。”女人仰起脸,冲她咧嘴笑,黑黝黝的小脸与一口白牙形成鲜明对比。
文蕊有些心酸,想起什么,又问:“你儿子多大,他怎么了?”
“十岁了,生下来脚有些歪。”女人的声音和头都低了下去,继而又都抬起来,“现在好多了,走路看不出来了。”
和我儿子同岁。文蕊脑子里闪了闪。当初她给安平打电话,也和孩子的病情有关吧?
文蕊和她一起下楼。“你要吃水果,就上我那儿去拿吧,不要钱。”她真诚地说。
文蕊只是笑笑。
再见到那个女人,已是十年以后。
“笃笃。”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请进。”文蕊仍目不转睛地对着电脑。自从她当上公司的副经理后,听到的敲门声都是这种。但来者的称呼,却令她吃了一惊。
“嗨——”从门口方向传来一声招呼,声音闷闷地从嗓子眼挤出来。
文蕊皱紧眉头转过身子。是她!尽管多年不见,但文蕊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的样子没有太多改变,只是头发剪短了,脸更黑了,面颊红红的,泛着风吹日晒后的印迹。
“是你啊,坐坐吧。”文蕊笑了笑。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绞扭着粗糙的双手。
“有事吗?”文蕊简短地问。她是来要特困补助?应该不会。总公司每年都会拿出一些资金来补助生活特别困难的员工及家属,每人最少两千元,最多的几万元。好像以前在一次班子会议上工会主席说过,想帮她申请,征求她的意见时被拒绝了,说自己有手有脚,不想让公家操心。那她会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儿子从技校毕业了。我想让他进咱们单位……”
“这个很难,你知道的,我说了不算。”文蕊立刻面露难色。她说的是实情,单位招聘员工必须经过总公司人力资源部门。
“我知道的,现在单位用人都要考试,我会让他考。我就是想要你帮个忙,让他先来干个临时工。一个大小伙子,老在眼前晃荡,我心里急。”
“他有电工证吗?还有,他的脚……”
“电工证,有的有的。脚也早好了,走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打篮球跑得虎虎地。”她急切地说。
“那好,我和公司人资科说一下,招人时通知你。”
“那太好了!还有,我想带点水果来,拎着不好看……”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红着脸往文蕊手上塞,“你自己去买点水果吧,钱你别嫌少。”
“快拿回去,我能要你的钱吗?”文蕊又急又气,使劲推着她的手,“你挣点钱不容易。你再这样,儿子的事我不管了。”
她伸出的手只好缩了回去,讷讷地说:“妹妹,你是好人……那我回去了,孩子的事你别忘了。”
文蕊用手背朝着她挥了挥。
07
随着理发剪子的咔嚓声,头发一缕又一缕掉落在身上、地上,有短发悄然钻入文蕊的双眸。她眨眨眼,薄雾弥漫开来。
当年,那个女人的儿子来工作半年后,一起安全事故震惊了公司上下。
当她在电话里听到“出事故了”的报告时,大脑一片空白,时值寒冬,却陡然冒出一身冷汗。“人怎么样?”尽管她极力控制情绪,但声音还是带了颤。
几分钟后,她紧急驱车来到事故现场。设备间里来来往往的人,有检查设备的,有伫立发呆的,大家都很严肃,没有一个人说话。见到她来,众人赶紧让出道。站长带着难堪的表情走过来,向她汇报事故经过:由于副值班员小安的误操作,造成开关越级跳闸,小安和正值班员小林的面部及手部皮肤电烧伤,已送到医院。
文蕊在简要安排下一步的事项后,又赶紧和站长一起驱车来到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人,还有人在焦急地踱着步子。文蕊的眼睛扑捉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她蹲在手术室旁边,头垂着。
文蕊刚想过去,随着一句“他们单位的领导来了”,一个面部满是横肉的高大男人冲过来,伸出食指对着他们两人,嘴上骂骂咧咧地说着:“你们还有脸过来,他妈的什么破单位,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站长拍拍他胳膊劝他冷静些,他一个拳头打过去,站长被打得一趔趄,本能地伸出胳膊防卫,他又接二连三地挥拳过来,两人扭作一团。文蕊试图拉开他们,被那男人一拳甩在鼻梁上,鲜血喷涌而出。
文蕊来不及多想,退出围观的人群,拨打了110。那个男人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朝文蕊狠狠地剐了一眼。
“我给你叫护士?”身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手里还拿着一团卫生纸小心地擦拭文蕊的脸。文蕊脑子里嗡嗡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过来的。当她又伸过来一团纸的时候,文蕊用胳膊推出去:“你还是管管自己儿子吧!”看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文蕊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继续口不择言:“我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了你!我就不该帮你!”
她没有说话,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捂着嘴,肩膀剧烈地一耸一耸,压抑的抽泣声从指缝里流出来。
文蕊转身背对她,眼里也湿湿的。
小安出院后,办了辞职手续。他的妈妈也一起消失了……
“姐,剪好了。你看看,可以吧?”理发师的声音打断了文蕊的回忆。
文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短短的很有层次,显得大眼更加炯炯有神。“姐,你很适合短发呢!你看,多像赫本!”文蕊对着镜子转动着脸,还别说,真有点赫本的样子。更令她高兴的是,脸上的疤痕也不那么显眼了。原来,疤痕是越去遮挡越突显。她微微笑了。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愿与你分担所有,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要勇敢地抬头,谁愿常躲在避风的港口……”手机铃声响起,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出现在面前。
“您好,我是快递员小安。”手机那端传来一个阳光的声音,“您有一个快递,是给您送到家里,还是快递柜里?”
“我不在家,请你放到快递柜里吧。”文蕊的嘴角更加上扬。
回到生活区,取了个快递,在车库里开了封,拎着硕大的快递盒出门,接着往垃圾箱走去。走到一半的路程,在烈日的炙烤下,她却站住了,继而转身。
08
文蕊有洁癖,她不能容忍车库里堆放杂物,但这次她还是把那个快递盒放在了靠门口的地方。抽空再把书断舍离一下,一起给她。
两年前一个雨后的夜晚。文蕊拽着几个被雨水泡湿的纸盒下楼,直奔垃圾箱而去。一个女人正在那里翻弄着什么。欲将手中物投进去的一刹那,文蕊收回手,转身朝向旁边的女人:“纸壳,你要吗?”
“要啊!”女人欣喜地转过身来。在微弱的灯光下,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是你!”原来他们是邻居。在不同时段出行,交通工具不同,以致住了多年后两人才在同一生活区相见。
“家里还有不少。阁楼漏雨,把放东西的纸盒都泡了。”文蕊说,“你等我拿一下。”
“我跟你上去拿吧,省着你再跑,怪累的。”她笑着说,一口白牙在黑夜里闪着光。
“也行。”文蕊点点头。
女人上上下下连跑了好几趟,在最后一趟准备下楼时,她停住脚步:“这么多纸壳,我给你转点钱吧。”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皂般大小的红壳手机。
“你快算了吧,你把纸盒弄下去,就是帮我了。”文蕊笑着把她推出去,“下楼时慢点。”轻轻把门掩上,当着女人的面,不忍让门发出“哐”的一声。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文蕊才轻轻地把门带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两年。文蕊感慨地摇头。
哼着歌,在厨房里一阵忙乎,一个人也要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想起那个女人昨天说的那块地,文蕊心里动了动,和她一起去种种菜?……噯,她到底叫什么啦?那名字就在自己嘴边,可总是触摸不到。
用过晚饭后,文蕊决定到附近走走。又来到昨天经过的绿化带,她不由自主朝左边望去。她果然在哪儿,正手摇大蒲扇和几个女人坐在车库门口谈笑。过两天吧,找她好好聊聊,这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还准备找老伴吗,儿子又怎么样了?……需要聊得好像很多,文蕊心里升起久违的期待。
出了生活区,往右一拐,再走个五十米,就来到了路旁的袖珍花园。本来只想如往常一样在此一转,见里面空无一人,文蕊干脆找了个长木椅坐下来。微风徐徐,树叶婆娑,知了齐声唱着歌,真是惬意。文蕊微笑着拿出手机,就着昏黄的路灯看着。
“你在聊天啊?”一个男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前面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文蕊手一哆嗦,抬眼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手扶摩托车站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前方。灯光下,男人的五官模糊不清,但能看出满脸横肉。
不认识啊,文蕊很奇怪:“随便看看新闻,怎么啦?”
“能不能加个微信?”
文蕊心一紧,继续看着手机,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你住在哪儿?”男人继续追问。
文蕊抬头匆匆一瞥,似乎记忆里有这么一张脸……多年前,医院里……她的心剧烈跳起来。眼光相接,那个男人似乎也愣了一下。
“我还有事。”文蕊按了按脸上的口罩,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匆匆朝路边走去,越走越快。
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却跑起来,快速地朝生活区门口跑。门卫正站得远远地和人说话。文蕊边跑边从口袋里掏出门禁,胡乱地扫了一下。
门开了,她冲进门去,身后的摩托车声也咆哮着进来。
情急之下,她向右一拐,那一堆女人却已散去,只剩下那个她,在低头赏花。
“有坏人!”文蕊跌跌撞撞地跑向她。
她一把将文蕊揽在身后,伸出双臂护住文蕊。瘦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翠绿色的衣袖在风中伸展。
就在这时,文蕊想起了她的名字——
翠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