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两年多,我最喜欢的农活就是打场。
我插队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这个年龄段的农村青年,大多是身上有力气,眼里不观场,心中不装事愣头青样的半操子。
当年,生产队一个全能的棒劳力的分值为10分,而我们这些半操子一个工日只能拿7分。队长分派我们的农活大多是,冬季修水利时挑士,春季积绿肥时挑草茬,夏季插秧时挑秧头,秋季收割时挑草头(捆好的稻谷)。至于那些犁田打耙,播种扯秧,来锄草护禾,车水育秧的撬眼子活,基本跟我们无缘。
还好,在打谷场上牵牛碾谷的直拉子活,有时还能轮到能我们悠哉一下。
打场分两季,夏季打麦场,秋季打谷场。麦粒包在麦穗里,碾压,麦粒不易出穗,麦收打场就只能用连枷。连枷打麦要巧劲活力,死板板地打,不但人累力轻,麦不出穗,而且弄不好还会筑断连枷。妇女心灵手巧,连枷打得既怏又轻松而且还出活。这种技术活自然轮不到我们。
打麦场时,上十个妇女排成一排,仰头欠腰,手起落枷,轻松自如,谈笑间麦粒四跳,大有“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之势。此时,打场上的妇女便昭示了“不爱红装爱武装”般的豪气。
歇气时候,女流们则头顶形如大清王朝官帽样的“尖黄陂”式凉壳帽,团坐在平铺麦草的麦场上,纳鞋底、绣袜垫、聊家常,沉静淑贤。此时,打谷场上的女流满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般的柔美。
当然,并不是打麦时所有的场景都是这样的。有时,打麦场负责拢场、扬场的男劳力跟打麦的女将们打情骂俏,言语过激,捅了马蜂窝,惹得那些娘们嘻嘻哈哈地蜂涌而上,架的架手,搬的搬脚,按的按脑袋,将撩人的家伙掀翻在麦场中,有挠痒的,有揪耳朵的,更有甚者,还将麦草塞进“俘虏”裤裆里。罚得“俘虏”嗷嗷直叫,连声求饶。在一旁围观的娘们却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前伏后仰,笑得直揉肚子。此时,打麦场上的娘们则呈现出一副“拳打镇关西”般的野性。
打麦场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般的热闹,而打谷场则是“驴拉磨”般的沉寂。稻谷铺满场以后,就剩我一人,跟拉碾的老牛在打谷场上转圈,除了吆喝声外,哪有其他声响。
打谷场,人必须牵着牛转圈。牛偷吃谷穗,要制止;牛出轨漏碾了,要引导;牛拉屎拉尿,要接住。牛吃稻谷,只要不被旁人发现,就不成问题。漏碾的稻禾可以理在一起另外脱粒不算糟蹋粮食。而牛拉屎拉尿污染了稻谷,翻场时发现了,是要扣工分的。
年轻人反应快,警觉性高,解决这些问题是小KS,唯独围着牛爷爷打转转,一圈又一圈,寂寞加静默,就完全不耐受。解闷的办法,只有唱歌。亮开嗓子不紧不慢地唱《信天游》,唱《样板戏》,唱革命歌曲。像歌厅的麦霸一样,一首又一首,一曲加一曲。能唱整段的就唱整段,不能唱整段的,就哼几句,想哪一曲就哪一曲。
跑调了,走场了,全不在乎,反正牛爷爷又听不懂。歌唱让人心胸开阔,让人宠辱偕忘,让人思绪万千,让人心情愉悦。
人嗓子唱干,牛也转累了,就卸下碾滚,牵牛去塘边饮水。牛低头饮塘水,人趴下喝塘水。
水灌饱了,歇会气。牛站在塘埂上悠闲吃草,咩咩直叫;人躺在塘埂上晃二郎腿,自在快活。
拢场的时候,牛歇了,我成牛了。老农在后面掌木刨,我在前面拉刨绳,将脱粒的谷子从稻场的四面集成一堆,再进行扬场。
扬场是一个技术活,一般都由作佬级的老农担任。扬场时,老农抄起木掀棚,在刚拢场的谷堆上铲起满满的一铲谷子,高高地往上一扬,一道又大又圆的金黄色弧线跟彩虹一样在天上划开,只听沙的一声,浮尘草灰轻飏地向前飘,谷子金粒般的落在脚下,让人顿时有一种丰收的喜悦感。
打完场,已是黄昏时分。这时,小队会计提着算盘来了,记工员夹着记工本来了,仓库保管扛着长杆大称来了。看这架势,大家就知道要分谷了。家家户户都挑筐排队分谷了。
稻场上,这边婆婆姥姥排队分谷子,那边男女劳力捆草堆垛,四周还有刚放学的小孩带着狗来凑阵。人们的欢笑声中夹杂着会计保管称谷的吆喝声,堆草垛人的作业声,孩子们互相追打的嘻戏声,犹与一曲规模宏大的丰收颂歌,回响在稻场这个个乡村大舞台。
打场归来,我挑着刚分的谷子回家,想到可以敞开肚皮吃白米饭,喝锅巴稀饭,我心里满是幸福感。
扫场虽农耕时期的产物,虽然已经被时代所淘汰现,如今再也见不到这种场景了,但春华秋实,春种秋收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因此,打场也就值得我们去追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