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风陵渡口的相遇。
那日大雪, 雪路难行。我执意跟着一群素不相识的江湖人士身后,去见所谓的“神雕侠”。
只因着这一个豪侠的故事,让我生出了攀比之心。天底下能有几人比郭大侠和黄帮主还侠义!
那一张银色的面具,那一身灰衣,背影孤独决绝,似曾相识。
我固若金汤的世界就这样被他手里那柄长脸劈开。
我叫他大哥哥。隔着一张面罩,我猜测他的容貌,是丑陋不堪,还是异常动人。
他留给我了三根针。声称可以获得三个愿望。
我暗暗吃惊。作为郭家二小姐,什么样的礼物没见过,还是第一次有人把针作为礼物送给我。
我想试试这根针能够为我达成怎样的心愿。我的第一个心愿便是他脱下面具。
他很讶异,我为了这样简单的要求浪费了一根玉蜂针。他戴面具只不过是不想见故人罢了。
我一再坚持,我想看看面具下到底是怎样的惊人之容?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取掉了面具。
世界这一刻忽然静止了。这是我梦中的男子。清癯,俊朗,不羁,眼角狂放中有难以抹去的沧桑。
我的心跳动的厉害,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我用掉了第二根针。第二根针便是生日之际他一定要来襄阳见我一面。
他应允我,但只同意见我一人即可。
我没有后悔用掉两个心愿。这一个心愿,对于16岁的我而言,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礼物。
父母派姐姐来找我,我必须和他们回去。我们在风陵渡口道别。雪簌簌地落下来,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模糊成一个小黑点。
我在漫天飞雪中,痴痴地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雪落纷纷,落满了我的眉梢发丝。一如雪人。
我高烧了三天,说着胡话。
梦里我在一片洁净的雪地奔跑,路的尽头有一个身披氅衣的男子。
他不曾束发,他乌黑的发丝随着寒风轻轻舞动。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一样清澈透明。
我微笑,他却冲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伸出了手。
不!不是这样的。
我挣扎着跳起来,满身大汗,不过是南柯一梦。
我握着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根金针,不知道大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没有忘记和我的约定?他会不会来襄阳见我?
我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隐隐有着欢喜和惶恐。
我是什么时候对他念念不忘?
转眼就是我十六岁的生日。这是一个成人礼。爹妈说襄阳战事吃紧,粮火紧张,所以不给我大办了。我只好自己叫了几个小菜在小房间喝闷酒,就当自己给自己过生日。
他还是没有来。也许对他一个大侠来说,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比陪一个小女孩过生日来的紧要吧!
正当我喝着闷酒时,一个人在梁上唤我。我想反正一个人也无聊,不如叫他一起来喝。一会功夫,墙上又出现了几个妙人。他们自称是大哥哥好友,齐齐来为我贺寿。
原来如此,原来大哥哥并未将我忘记,他一直遵守我们的约定。
他说要送我三件大礼。 等篝火晚会开始的时候,他派的人来了。这一次却是解了襄阳的围。爹妈苦恼数月的问题,大哥哥似乎轻轻松松就办到了。大哥哥真是厉害。
他现身,惊鸿一瞥,旋即离去。果真是故人,爹妈亲亲热热拉着他的手想要叙旧。我听爹爹唤他:过儿。
所有的人似乎都很敬佩大哥哥,只有姐姐不以为然,一脸不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姐姐也曾钟情于他,他的一只断臂也是因姐姐而失。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愿意见众人。
之前母亲还在担心我为大哥哥所利用,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知道,他才不是这样的人。他比姐夫那样的汉子还要顶天立地,神采飞扬。
母亲惊呼一声“糟糕”,似想起什么,脸上大惊失色。
十六年之约。
我像是听到一个来自遥远的传说。在这个传说里,翩翩美少年,千里共婵娟。
果真,他梦里伸出手的人,不是我。
那个衣袂飘飘,不染尘世烟火的女子,忽然让我生出了嫉妒。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子,自由洒脱,落拓不羁,偏有一张少年容颜。
难怪连姐姐那般骄傲的女子都要钟情于他,这样的男子,谁人不爱?
我们赶到绝情谷的时候,只见一袭灰衣长袍,背影决绝孤单。我已猜到他要做什么,十六年等待,等来的却是一个谎言,如许深情,却是一场空。怎能不绝望!
不!
我来不及叫喊,他已纵身跳了下去。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眼前坠落。
他的雕儿发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叫声。
不,他答应过我,他还欠我一个愿望。
他还欠我一个愿望。他不能失约。我喃喃地低语,随着那道身影而去。这一刹那,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国天下,只有他。
我不后悔。
我在绝情谷底见到他的时候,恍如隔世。碧落黄泉,只为见君一面。
我担心他仍有轻生执念,我掏出他送我的第三根银针,最后一次求他不要死。
他大为所动,一向洒脱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我看见父母养的雄雕儿在空中寻我。
他让雄雕背我上去,我虽不放心他,但想着爹妈他们在上面,他们足智多谋,总有方法能让大哥哥活下去。
雄雕儿背我上来以后撞石而死。雕儿本是一对。雌雕儿在之前替我挡了鸠摩智的袭击,当场毙命。众人唏嘘,连禽类也懂得殉情守护,绝不独活。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大哥哥找他的妻子不见,如同雕儿形单影只,他会不会再也没有半分活着的念想。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携手一个仙子一般的女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半是欣喜,半是失落。
他终于找回了他的妻子,他终于不再属于我。
人人说我是小东邪,可是我知道,我永远也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
路过一片枫林,枝头的叶子不堪秋风扫荡,沙沙地落了下来,落在了肩头。殷红似血。不知不觉已然是秋季。
我注视枝头的叶子,想起了李白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记得,那夜的大雪,风陵渡口的相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记忆里再也没有像那年纷飞的雪。
我在尘世行走,目光在与他似曾相识的男子身上短暂停留,我知道,再怎样相似,也永远不是他。
我想,自他以后,再也不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