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地处赣皖交界带,沿着唯一的一条柏油路往里走,直到路的尽头,翻过一座山,便是我们邻省安徽了。有了这层一衣带水的关系,就不难理解村里的老房子为什么都是青砖白墙的徽派建筑,大家平常喜闻乐听的不是赣剧而是黄梅戏了。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隔三差五总会出现一两个安徽人。他们行走在交界的每一个赣东北小山村,为当时几乎没有商业的农村带来了流动的商业。这些行走的安徽人大致有三种。一种是小商小贩,主要以挑皮箩担的为主,一支竹扁担,前后担着两个方形或圆形的密不透风的竹筐,上面各安了一块方形的木盒,木盒如同商店里的货柜,透过透明的玻璃板,你可以瞪大眼睛好好搜寻心仪的货物,有做米酒的大曲,点发糕的洋红,纳鞋底的针钻,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应有尽有,最受姑娘们喜爱的要数耳环,新打的耳洞自然是要配上一副漂亮的耳环才叫漂亮;还有卖糖的,敲铁块的“钉钉考”清脆声一响起,小孩子们按奈不住了,他们拿上家里的废铜烂铁塑料酒瓶,朝“钉钉考”飞奔而去,不一会的功夫便换回一块或大或小的麦芽熬制的白里透黄的米糖。还有一种就是手艺人,修铜壶补铁锅磨刀剪的居多,也有打耳洞补牙的,手艺好赖不为所知,光是他们从你门前过,那一声声抑扬顿挫的吆喝,就给宁静的乡村平添了不少生气和乐趣。记得那年我家建新房,请了一帮安徽师傅来拉大锯,师傅们轮着拉一人多高的大锯,锯条有成人手掌般宽,他们要用大锯把两人合抱粗的原木,锯出一块块平整的楼板,难度可想而知,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再有一种就是来讨饭的,不知什么原因,安徽容易闹饥荒,出来讨饭的人不少,有的干脆举家移居到这里,村子里外姓人基本上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社会经济发展了,大概生活有了保障,行走在乡村的安徽人越来越少,先是皮箩担不来了,接着钉钉考也没人敲了,“修铜壶呐”的吆喝声也听不见了。过来讨饭的也只剩下那一位老头,起先他只讨米,后来也讨钱,大年三十那天,他必定斜挎了包袱,挨家挨户串门,打着竹快板,呡唱着吉利的词。各家都大方地给他个五块十块,图个吉祥。
近几年,我年年都能告假回家过年,可再也没见过那位弹唱的讨饭老头了,兴许年纪大了,不方便再出来。虽然非亲非故,可是吃团圆饭前,我倒莫名地记起他来,尤其是他那张瘦削的济公脸堆满了的笑容。他应该算是最后一位消逝的行走的安徽人吧。奶奶却说不是。
奶奶讲的这位啊,严格意义上不是我上面说的那三类人。不过他同样是安徽人,也是两条腿走路来的,他是沿着村前环绕而过的小河从上游走过来的。人们叫这条小河为锦溪河,实际上并非小溪。在我的印象中,锦溪河如同一个会变身的魔术师。在多雨的春夏季,它像个疯长的婴儿,尤其是端午前后的洪水季节,几天几夜的瓢泼大雨,似乎都下进了河里,河水由清变浑,最后变黄,水位从洗衣码头步步逼近门口的青石台阶,这是极限了,再涨我们只能跑到后山避难;这时放眼望去,真是汪洋一片,壮观而恐怖,猪啊木头啊稻草啊等等杂物,一股脑地冲入河道,浩浩荡荡地漂浮而过,河岸边高大粗壮的榉木被洪水淹没得只剩下树梢,不住地点头摇摆,让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力量。
那人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正是锦溪河一年里最秀气最干净的好时节。河水清澈透底,对岸青山倒映,小河如同一条绿丝带,缓缓向下游抛洒而去。冬阳还未落下山头,余晖斜射在河滩上,暖洋洋的。奶奶挑起扁担,一头担着已刷洗干净的木头锅盖,另一头担着一大篮晒瘪了的青菜,那是用来做梅干菜的,慢步朝家走去。
其实在河滩上,奶奶早就发现了这位陌生人,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走。奶奶心里不害怕,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们时常提醒奶奶,现在社会上很多坏人跑到农村里专门骗老人,推销养生类的假冒伪劣产品,这还算好的,有的直接假冒身份骗钱,更可恨的还有人偷孩子卖器官。总之一句话,不要搭理陌生人。可奶奶总是不以为然,她觉得没有什么好给骗子骗的。她还说,从前出门赶路,问人家讨口水喝,歇歇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一会,奶奶进了我家院子。奶奶不说话,只管干自己的活。来人跟着站在院外,并不进来。青菜的叶子已经干瘪,由绿发白,菜帮子水分还没晒透,奶奶把青菜一棵棵,菜头朝上,菜叶朝下,挂在阳台下的竹竿子上,还得晾上两三天,才能切碎蒸熟再晒干成梅干菜。来人看着奶奶干活,依旧没敢进来。奶奶心里有点没底了,这人是谁?他到底要干嘛?又不说话,这回不会真遇见坏人了吧?
忽然间,哐啷一声,奶奶直腰挂菜,头不小心碰到了窗户上的玻璃。来人听了一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唔……老人家,你好!一腔地道的徽音,陌生人先开口。
哦,你也好,有什么事吗?
你别担心啊,我不是……不是什么坏人。
嗯嗯。
我饿了,可以给我点吃的吗?
奶奶这才仔细打量起院门外这个陌生人来。中年男人,个头一米七左右,竖尖脸,颧骨不高,向外突出明显,眼睛凹陷很深,嘴唇干裂,起了层白皮,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未剃过,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身穿一件灰色外套,脚上一双旧得辨不出原色的运动鞋沾满了泥土。看起来是个老实人,不像是坏人。
那你进来吧。奶奶通过观察判断,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来人得了应允,迈进院子,随奶奶来到堂屋。
奶奶给他倒了杯温水,让他坐下,先喝水解解渴。奶奶进厨房给他弄饭的空当,他挨着八仙桌下位的长条凳,靠过道的一头坐下。
不一会,奶奶端上来一大碗饭和三盘中午剩下的家常菜。来人先不吃饭,又向奶奶要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显然他渴极了,喝完第一杯,又不好意思自己添水,只好等奶奶来。他说了句难为了(感谢的话),端起碗大口吃起来。男子真是饿伤了,捧着碗,只顾低头扒饭,接连扒了两碗饭,没怎么吃菜,直到第三碗,扒饭的速度才降下来。
奶奶给他泡了一杯茶,叫他慢点吃,多吃些菜,饭不够还可以再盛。
嗯,够了,够了,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吃了这么多。男子放下碗筷,满怀感激之情。喝了水,吃了饭,他面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整个人也立马有了精神。
你是安徽人吧,以前常有你们安徽人过来,现在都看不见了。你是来做什么呢?
我啊?男子迟疑了一下,我不来干嘛。
路过?
算是吧。
你这是要去哪?
不知道去哪。男子捧着茶杯,内心迷茫。
不知道去哪?天底下哪有不知道去哪的赶路人?奶奶不相信,不是来讨饭的,也不是来做事的,更不可能是过路的,现在交通方便了,谁还走路从一个偏僻农村过?奶奶一时分辨不清,但心里还能肯定他不是坏人。
老人家,您别担心,请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您是好人,跟您说实话吧,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
嗯呐,逃出来的,您是好人,我现在全部告诉您也无妨!
想必连日来,对于男子来说,饥饿都算上什么打击,最致命的打击来自内心的恐惧,精神上的折磨很快叫他形销骨立,不成人样。一路上,他倒想找个人好好说道说道,诉诉衷肠,吐吐苦水,不需要什么安慰,也不需要替他出谋划策,只要静静地听听就好,可是他又能对谁说呢。说出来容易,说完之后难办,到时别人怎么看他,准会把他当十恶不赦的坏人。人心隔肚皮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提防着别人,别人何尝不也防备着他呀。可就这会,不知怎的,或许在我奶奶,一个善心的老者面前,他彻底放松了警惕,一切疑虑皆抛于九霄云外,他推倒心里那道紧紧封闭的隔离墙,尽量平缓地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有个儿子,跟您孙子一般大(他看到了墙上我的一张大照片)。说来我那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儿子在班里成绩向来优异,老师们都说考个好大学不成问题。谁曾想,学校里有群不安心念书的孩子,谁要是不和他们一块玩,他们就变着花样欺负他。真是见了鬼,他们怎么就缠上了我儿子呢?我儿子一心只想着念书考大学,没心思和他们搞到一块,他们就隔三差五骚扰他,今天找他借钱,明天要他上网打游戏,有时甚至动手打他。我们和学校反映过,学校管不住,也不敢管,只是批评了事。这帮小混蛋都是有关系的权贵子弟,谁能管得了他们哪。我只好让孩子忍着,不行就躲着他们,等高考完了一切就好了。
这一次,儿子又挨了打,实在没忍住还了手。这一还手,招来了他们好一顿毒打。我想不明白,好好的学生娃,竟能对同学下来这么重的手,现在我儿子还在医院里躺着呢。高考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是天大的事,我当了一辈子农民,指望着儿子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不要再和我一样当农民。眼看高考一天天临近,孩子却在这节骨眼上挨打受伤住院了,不知要落下多少功课。儿子心里急,我们心里苦。儿子受了这么大委屈,我咽不下这口气,必须得为孩子讨个说法。找学校,学校把事情全推到学生身上,要我找家长们协商解决。找家长,家长们又推回学校,还一个个耻高气昂地对我讲,这件事和我私下里说不上,学校里发生的事只听从学校的处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还不信了,这帮没人管教的东西,没人管得了他们!我气得浑身发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找那帮混蛋算账。那天中午,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馆里堵住了那群正在吃饭的混蛋。别看他们还是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知道我的来意后,非但没有一丝服软认错的态度,反而嚣张得很,他们仗着人多,其中一个居然冲上来动手打我,见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要围上来的样子,我就顺势双手向前推了一把。我没想要动手打他们,但我总不能被他们打了吧。谁知就是这么一推,他们相互挤着,摔成了一团。挑头的那个,后脑勺正好磕到了桌角,再也没起来,当场死了。
我当时吓呆了,六神无主,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才好。我心想,那些人家里关系很硬,就算法院不判我死刑,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要我偿命的。可我还不想死啊!我也不能去死,我老婆身体不好,儿子还没成年,他们需要我。我决计,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先跑出去再做打算,于是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刚开始,我都不敢正眼看人,感觉他们都知道我犯了事一样。我也不敢走大道,尽挑小路走,见了人多的地方我就绕着走。我知道,沿河而下有村庄,只要顺着河流往下走,总能去到一个安身的地方。这年头,我一个陌生人在外游走,别人难免心生疑惑,讨杯水喝倒还好,要口饭吃那就难了。没办法,饿了我只好抠路边地里的红薯填肚子。出来好几天了,滴米未进,直到今天,您是第一个给我饭吃的人,大好人啊!”
……
天色渐渐暗了,黑夜降临的乡村比白天更加安静,各家各户亮起了厨房的灯,这才显出万家灯火应有的温馨,奶奶在昏黄的灯光照亮的厨房里烧夜饭。我爸妈从地里收工回来,小叔在村头茶厂做事,准点下班,比爸妈回来得早。他们见有陌生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就问小叔那人是谁,没等小叔回答,奶奶便把事情的原委全告诉了他们。
这人心真大哈,居然还睡得着。爸爸想不明白,一个逃命的人,还顾得上睡觉,还睡在陌生人家里!
可不是嘛。妈妈附和道。
人家没日没夜赶路,还担惊受怕的,也累人啊。小叔倒有些同情这位陌生人。
妈,你也真是的,不是跟你说过嘛,不要搭理陌生人,你就是不听!爸爸阴沉着脸,不高兴了。
奶奶握着锅铲,只顾炒锅里的菜,隔着冒腾的热气,看不见爸爸那张埋怨的脸。
见奶奶不言语,妈妈扯着爸爸的衣袖,出来打圆场,好了,你少说两句吧,妈老人家心地善良,同情他可怜。
小弟,一会你去把他叫醒,让他赶紧走。爸爸给小叔下了命令。
天都黑成这样了,你让他往哪走?奶奶意思是,走夜路太危险,让他住一晚,第二天再走。
妈,你真是同情心泛滥,给他饭吃已经是天大的良心了,还让他住一晚?!爸爸坚决不同意。
妈,这样不行啊,他可打死了人,是杀人犯呐!妈妈着重提醒奶奶。
人不是他打死的,那是个意外。奶奶认为不能简单地把他等同于一般的杀人犯。
他们家是弱势群体,不然的话,孩子也不会一直受人欺负,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一直想讨个公道,这才失手酿成了悲剧。小叔赞同奶奶的说法。
失手杀人就不是杀人啦?小弟你懂不懂啊,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家要惹祸上身啊,这叫窝藏罪。爸爸大声吼完,气冲冲地从厨房的后门冲进了茫茫夜色。
奶奶晓得我爸爸胆小怕事,准是找村长去了。所以奶奶叫小叔到堂屋看看,把人叫醒,让他赶紧走。小叔折进堂屋,屋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那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继续行走在夜色里。这一夜,我们一家人无事。奶奶猜想,那人只要沿着河对面那条青石古道一直往下走,走个十来里路,那里有个小火车站,他就能搭上火车,去到别的地方。
第二天清早,在我家隔壁中学食堂里做大师傅的加升,挑着一担新鲜蔬菜,从我家门前过。
大师傅,真早啊,我爸同他打招呼。
不早了哟,来的路上,差点没把我吓死,加升卸了担子,头上冒着一股热气,在院门外停下来歇息。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能吓到你?
我跟往常一样,起早赶回学校来做饭嘛。早上是真冷啊,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霜。出门走到石板桥的时候,我冷不丁看见桥下山涧里有个东西,仔细看,我的妈呀,是一个人,看不清脸,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撂下担子,赶忙下去,那人蜷塞在两块岩石间,身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全身冰凉,面色乌黑,已没了气,周围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估计前半夜摔下来就死了。出门发事,就碰到一个死人,真是晦气啊。我点根烟,定定神,吸了口凉气,拔腿返回村里叫人来帮忙。
他是不知道前面有桥,脚踩空了?还是石板上打了霜,路面太滑?
谁知道呢,都有可能。
后来怎么弄呢?
还能怎么弄,那人身上除了几百来块钱,其它什么都没有。村长说,人都已经死了,姓啥名谁哪里人都不知道,报到派出所也是无头案,就地埋了算了……
那人多大年纪啊?
跟我们差不多吧。
是不是穿了件灰色的衣服?爸爸脑壳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加升的话,打断他,急迫地问。
没错,是灰色的衣服啊,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认识,我哪里会认识他呀。爸爸故作镇定,极力澄清。
唉,那人真可怜,看样子还不到五十岁吧,干嘛非要在大冷天里赶夜路呢,掉下去人就算不摔死,冻也冻死了。加升摇摇头,很是不解。
……
那天天气真好,大霜过后阳光灿烂,毫无一丝冬日的冷意,爸爸却没下地干活,一整天闷在家里,精神恍恍惚惚。爸爸无法把那人的死同自己撇开,如果昨晚容他在家睡一觉,他就不会摸黑走夜路,当然他就不会摔下去,这可又是一条人命呢。
小叔说,从法律上讲,他罪不至死。
奶奶说,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数吧。
……
从此,山涧添了座无名氏的坟头。
从此,这地界再无行走在乡村的安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