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完杨绛先生的书《走在人生边上》,听百岁老人讲对人生的态度,对过往的追忆。细细地听,慢慢地品,不抱有任何的功利心。从行文流水,感受到文笔的亲切,就像老太太在身边诉说着那经年的故事。关于传说,关于鬼神,关于人性,关于人生感怀。每一处都透露着亲切,而这份亲切,变成文字,就像是水滴在心里,开始湿润,渗透,延伸,让整个干涸的心开始变得充盈湿润。 余光中,在那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想起了她,我的那位老太太,那位我最爱的人。
久久不愿意提及她,不愿意用笔来留下她的只言片语,不是没有想念,只是怕用自己的笔,寄托不了对她全部的思念。宁愿这份爱落进尘埃里,直到看不见,摸不到,也不愿爱被我这没有色彩的笔,雕刻得失去了颜色。而此刻,读杨绛先生的书,就像给了一种指引,让我重新听当年她絮叨的耳语,感受份温馨的美好。也在这一刻,下定决心,总该给她在我的文字里留下点痕迹。即便可能不完美,但总比遗忘在记忆深处无法唤醒好。将她的故事留下,让我的记忆不再被阶段性地遗忘。
她,我的奶奶,我喜欢叫她大脚老太太。她的脚大,可不是因为她爱自由,或者是那种敢于冲破旧时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她只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为了增加一个劳力,没有给她裹脚而已。不过也正好塑造了她大大咧咧,不被约束的性格,为她后来成功做好很多事情提供了方便。而后来很多时候,她成也大脚,败也大脚。
关于她的记忆一旦打开,那些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往事,就像那瀑布般在脑海里倾泻而出。满满的成为思念的洪流。听说,她小时候,不是那种乖乖女。仗着脚大跑得快,经常与村里的男孩子们在野外疯跑,爬树,下河,摸鱼,翻墙等等。甚至因为放鞭炮将家里的被子点着,一家人在整个冬天,靠剩余的另一条唯一的被子熬着,在房子里瑟瑟发抖。而她却并没有因为受罚而有所收敛,依然是那种我行我素。就像戏剧里的杨排风一样,没人能约束得了。
后来爷爷提亲的时候,因为喜欢,竟然帮着爷爷家,没有给娘家多少彩礼,为此也被娘家人嫌弃。爷爷是那种大男子主义,喜欢当官,却不顾家的人。从此,她承担了所有,家里的,地里的,生活的,村上的一切负担。既要带孩子还要干活。挣工分,修水库,修铁路……。后来,生产队解散,她心气高,要把日子过好。带着儿子承包面粉厂,挂面厂,后来又做棉花作坊,日子过得艰难却有点小成就。等生活慢慢变好了,爷爷却因为她没文化,不会做女红,又不够贤惠,没有共同语言而分居了。 后来听说爷爷在外面有了个人,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给儿子们结完婚,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然后分了家,给爸爸和大伯每人买了我们村上最早的拖拉机。爷爷跟着大伯住,而她跟我爸妈离开老屋,另外住了一个院子。从此,她似乎没有了那份热情了,再也不去折腾事情,安心地做普通老太太,带孩子做饭。
我记事起,她已经不是传说中那种风风火火的人了。不过印象中,她仍然是不拘小节的。银黑色短发披落在头上,总是有那么些许的凌乱,衣服不是灰色就是黑色,没有其他鲜艳的色彩。脸上皱纹不算多,步子却有些蹒跚。我很难把她和曾经那个撑起了整个家,不怕天,不怕地,与男人争天下的女性联系起来。但她跟爷爷分居,家里旧的压面机,棉花机的配件的事实在告诉我,那些事情是真实的。
而我认识的这个老太太,已然成了一位手艺人。一位被人尊敬和艳羡的手艺人。而她是我们乡上唯一一位手艺人,我记得,当时还有很多人带着礼品,跟她学手艺。至于她的手艺怎么学来的,一直很神秘。有人说她是年龄小的时候跟着师傅学过。有人说她曾经修铁路时候遇见个高人,因为她救过人家,人家给她传授的手艺。也有人说她是看电视无师自通忽然间领悟的。更有甚者说她是做梦,梦里有个大师交给她的传世手艺。不过也算是一种传奇吧,我没有问过她。不过她去世多年后我问到父亲这件事,才知道是另外一个故事。
学校举行灯展晚会,其他家长都来找她做灯笼,各种各样的灯笼都出自她的那双手。与其说是学校灯展,不如说是她的个人作品展。可惜那时候没有手机记录下来那份美好。而不出意外,每次我的灯笼都是最漂亮,最耀眼的那一个。因为我的奶奶是我们镇上最好的手艺人。
她不仅手艺好,还爱花花草草。那时候的院子里,总是充满了乐趣,有各式各样的花。下雨天,她就带我去各家玩,发现别人家有好的花,总是迫不及待地移植。而那些花都成为我们家花园的座上宾,成为她炫耀的资本。每次有客人来,看到我家的花园,总是说要把种子给他们也留点,总是有人问她这是什么花,而这时候她脸上总洋溢着那种骄傲的笑,然后也会毫不保留的给人介绍,并将花种或者枝丫送人。那些我叫不上名的花,她都能给我讲出这个花是从哪里挪来的,以及这个花有什么含义,为什么这么漂亮,有过什么典故。另外,她还喜欢养小动物,小兔子,小鸡子,小荷兰猪,因为舍不得杀生,那些小动物繁殖又快,来不及送人,搞得家里就像个动物园。我常常在想,或许是因为善良和对美的感受,才让她的手艺那么好吧。
在我的记忆中,跟着老太太没有受过太多穷。她的屋子里,有一个箱子,箱子有个被老鼠咬过的洞,而那个箱子成为我对童年最甜蜜地回忆。因为老太太有很多好吃的,就藏在那个箱子,偶尔能用铁丝勾出来一个小惊喜。而她应该早知道我可以偷零食,却装作不知道。她经常被人请去做活计,车接车送, 不过那时候没有汽车,仅仅是自行车或者牛车,或者拖拉机但也是那时候的最高级别了。有时候她会带我去,在别人家都是最高待遇,有肉,有菜,有油炸食品。跟着她我几乎走遍了我们镇上的每个村,每个村都有认识的小伙伴。每次大约一周左右,回来的时候就会带着好多好吃的,偶尔还给我一点零花钱。她的小屋子就是我的惊喜小屋,里面和奇妙屋一般,各种各样的造型的小物件都是工艺品。每一件都是她用手,用纸,用浆糊一件一件做出来的。而那些酒瓶的标签,烟盒子,甚至纸箱子,只要交给她,她就会变戏法似的变成各种好玩的艺术品。
跟着她,除了好吃的之外,还能听很多好听的故事。刘备哭江山,狸猫换太子,金山上两兄弟,梁祝等等。以至于我后来成为我们班级里的故事大王,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当然,她的故事里,有太多的鬼神,和旧有的一些道德标准。 不过却让我我了解了鬼神,增加了敬畏,在以后的生活中不论遇到什么困惑都不会失去本心,不会做哪些有违心的事情。
老太太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还有一种尝试的本领。小孩子总是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那时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当我问爸妈的时候总是要被批评或者白眼。 而当我问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与我一起“干坏事”,研究那些不靠谱的试验,研究古历法,研究周易,研究妈妈缝纫机,爸爸的工具箱,修理收音机,拆装家里的旧电视机,学着去做饭,学炒菜。而将锅烧糊了,将收音机弄坏了无法复原,她都与我一起承担,在背后给我支持和鼓励。甚至还干活很多坏事,我试着给猪尾巴上放鞭炮,将自行车链子卸了做手枪……等等,她替我分担爸妈怒气的暴风雨。她宽容的,放开天性的教养方式,让我没有失去好奇心,不惧怕失败,有愿意尝试的心,对生活总是充满了热情。
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过生活的苦,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讲过爷爷的坏话。直到爷爷去世,她给爷爷做完最后的一次纸扎,然后放弃她喜欢的手艺。成为了一个没有收入的老太太。那一刻,我才发现,她是真的老了,已经快要认不出来了。她也开始仅仅靠着父母给的零花钱爱着她的花,她的草,
想起了她,我又一次止不住地泪流满面。我只记得我从小学时候的奖状,在她离开得时候,仍然被完好地保留。每次回去她都会将她攒得已经硬透了的点心拿给我。总是想着给我包里塞点钱。我不记得是否给她买过好衣服,只是记得给她买过一个拐杖,直到最后,她都是爱惜的,一直珍藏着。当她离开得时候,我在外地没能赶回来,没有说上最后一句话,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再也说不上了。她没有享受过我的爱,我也没有对她表达过我的爱。高中,大学,毕业,多少年了,我们变成了点头之交。那以前积攒的所有的爱都没有顾得上延续,却要被埋藏在心底的最深最深处。很少梦见她,也许是她害怕我思念的苦吧,她是个怕给人麻烦的老太太。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好,我只知道她在我的心里,走不出去。
我知道,我这拙劣的笔,无法将这份爱完整地留下。而一个个文字都已经被泪打湿。在心灵的最脆弱的地方,有一个最真诚实意的爱的人。一个尊重神灵且有点迷信的老太太,一个愿意让孩子接受新思潮哪怕不与自己有共信仰的开明的老太太,一个旧时代独立的老太太。我只能用这些没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形容,才能够不失公允记住我最爱的老太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管多远多久,爱,是会有印记的,藏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甚至带进坟墓里,然后这份爱结束又继承起另外一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