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白纸上，歪歪斜斜的堆着两行字：字如其人，此生已然如此。
写字的纸是上等品，贫穷人家根本用不起。一张四四方方的宣纸平铺在桌子上，犹如一块四四方方的锦帛平躺在架子上，等待着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研墨落笔。大家闺秀的笔下，想来必定是红笺小字，满眼春意。奈何落笔纸上的字竟是如此的歪斜，那样的蜷缩，既像四脚苍蝇倒躺一样没有生气，又如两翅蝗虫过境一般满眼萧瑟。纵然今日风清气爽，站在旁边瞥上一眼也会倒吸一口腌臜气。
纸上的这字，若是换一个人来执笔，定会落得这番结局：知书达理的小孩看了也会忍不住讥笑，谦卑有礼的大儒看了也要骂：“写甚字，简直是混球狗屁。”说句实在话，能写出这样丑陋的字的人，要是早出生几年，能在墨乡里混下去，那是想都别想。但是如今，时事不同喽！谁又敢嘲笑这位大老爷呢，还不都是弯腰点头赞不绝口。
原来写字的是大家闺秀的老爹，附近闻名的高登老爷，虽然说不上家财万贯，但是在墨乡也算一等一的富人。围在高登老爷周围的，正是一帮年轻后生，头戴帽儿两扇飘飘，身穿长衫刚好碰脚，手执白扇左转右摇，满嘴就是之乎者也，出口不免仁义道德。平时走在大街上，几乎所有稍小的孩子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
然而就是这群几乎所有稍小的孩子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的先生们，此时此刻就站在高登老爷的身旁，或出口成章赞扬老爷笔走龙蛇，或滔滔不绝称颂老爷文采斐然，或在众人围成圈的边上左走右转，寻思着什么时候能找个细缝钻到高登老爷的面前，睹一睹高登老爷的圣颜与风采。说句实在话，高登老爷的书法与这帮先生们相比岂止相差十万八千里，而高登老爷在这帮先生们面前卖弄文采，简直更像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高登老爷也自知自己此生此世字孬才低，顿生感慨于是就提笔写下“字如其人，此生已然如此”几个鸟字，本意是自嘲，却没能料想到先生们竟能在如此凄凉萧瑟的丑字面前吹出一朵原本在春天才绽放的鲜花。在这之前，高登老爷已经想到这帮先生们会吹捧他，但是如此硬吹大捧，始终让他始料未及。说到底，高登老爷不得不佩服这帮先生们的“本领”。
“吹就吹吧，谁让我文采不及你们呢！”高老爷在心里暗想。
“吹就吹吧，谁让你们家产不及我呢！”高老爷忍不住叹气。
嗯！确实不错，谁让墨乡的高登老爷家产丰厚呢！虽然不是富可敌国，虽然不是苏杭首富，虽然不是本省本州财主，但是至少在墨乡，而且确实是在墨乡，就是在祖祖辈辈以抄书为生的墨乡，就足以让这帮年轻的先生们点头哈腰。没错，的确只是在墨乡啊！
当然先生也要活的嘛，而且也是要活得更好的嘛。能得到高登老爷的青睐，在墨乡那也算是混得不错喽。高登老爷家的管家，出门时带着恁多的步子整齐划一的仆从，何等的威风！高登老爷家的仆从，身上穿的衣服用的也是中等偏上的料子，请的当然也是乡里最好的裁缝！就连高登老爷家朱红大门口那两条神似野狼的大狗每顿也是瘦肉不离口呵！要是能得到这种大户人家的赏识，对这群先生来说，墨乡也算没白待。要是能住进这种大户人家的宅院，对这群先生来说，此生也算没白来。
正在诸位先生对高登老爷顶礼膜拜的时候，城西破庙里的乞丐趔趄走过，都忍不住感慨：“以前的先生攀的是高官，现在的先生捧的是财主。先生立于天地之间，尚有骨气存于世否？书生意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当后天下之乐而乐。”
说罢，乞丐吟着四书五经，即走。
